簡苑玲十分注重細節,用字遣詞如果能更精確,一定即時糾正我。有時也反客為主,問我:「假如你是傷者,你想像可能會需要什麼資源?哪些重建?」我說第一是錢,第二是如何回歸社會,也許我會有點自卑?「再來呢?」差不多了…「那親密關係呢?性行為呢?」
採訪傷友 談親密關係
那正是簡苑玲集中關注的主題。她說,事件發生後的前3年,大家談復健,談形象重建,但從來不談親密關係。她在塵燃5週年時,曾採訪5名傷友,問他們「受傷前跟受傷後的自慰、親密關係,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其實大部分人都說是不一樣的。大部分的人在住院時就想過這件事,比如說男生可能會擔心他的陰莖還有沒有用?可是這個擔心你要找誰講?」

研究了受訪者的故事後,她得出結論:「第一,每個人恢復性欲的時間點不一樣,有人是在住院的時候就恢復了,有人是可能生活滿1、2年,身心狀態都比較穩定的時候,才開始想到跟性有關的事情。第二,恢復性欲的感覺每個人都不一樣,有些人會開心終於又有性欲了,有人卻有罪惡感,覺得都傷這麼重了,怎麼還在想這個話題?第三,他們找回、探索、重建自己的性關係,做法都不同,有些人就去約砲,確認自己的身體對別人來說還是有性吸引力的,但是你說他們在這個探索過程當中就超開心嗎?也未必啊。如果有人可以把這些事情放到檯面上來談,我們就可以討論,那個具體的擔心是什麼?有哪些路徑可以嘗試?他們就不用跌跌撞撞,同時還自己覺得很羞恥。」
傾聽需求 協助性重建
簡苑玲正在做的,就是把檯面下的事放到檯面上,「透過深度訪談,整理出燒燙傷在性重建的歷程中,到底會有哪些困難?那些受訪者的故事是有貢獻的。」
如同她對我們講出她的創傷故事。如此關注親密關係議題,是因為曾在21歲那年,有過一次性創傷的經歷,「它很容易留下髒的感覺,雖然妳也不知道到底髒在哪?然後我就想,幹!已經髒掉,又被燒成這樣,怎麼辦?我還是想和他人連結,渴望愛跟被愛啊。於是我開始用交友軟體,認識現在的男朋友時,我一開始就讓他知道我是八仙傷者,第一次約會就穿短裙…我們走到今年,已經是第七年了。」

差不多是和男友交往一年後,她到專門處理性議題的「荷光心理諮商所」就職,以自己的身分出發,希望能協助更多燒燙傷者重建親密關係,至少讓他們的需求有機會被說出來,被傾聽。她曾到陽光基金會演講,說:「可以開始練習跟傷者談性的話題了。陽光也覺得這點很重要,但這是專業,所以後來我就變成陽光基金會的特約心理師,如果他們有人想談,直接轉給我,我去談就好了。」
所以確實有轉介的個案?「2個。」身上的疤,是否也成為和傷者建立信任的加分項?「超加分的啊!」其狀態大概和阮俊茗去燒燙傷病房實習相同。今年6月底,簡苑玲策劃八仙十週年特展,向傷友們徵集照片展出,其出發點即是:「我意識到,這個社會在看待創傷,有某種刻板的觀點。那個觀點會讓當事人彷彿被困在某一個位置。」
雙向溝通 盼終結孤單
採訪到一半,她忽然說,我令她感到安全。為什麼?「因為你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而不是我的疤。」當她提及性創傷,我並沒有追問細節,擔心探問過多,也擔心受害者要重述不愉快的經驗。她提醒:「所以我才會說,這是雙方都需要能力的。我有沒有表達能力?有沒有拒絕能力?有沒有承受談的時候會有情緒的能力?你也是。你有沒有恰當的語言可以問?被我拒絕的時候會不會自責?」她想做的,一直是讓社會與傷者溝通的能力,獲得整體提升。
她舉例,傷後總有人來建議她應該如何照顧疤痕,「這種最煩。你如何站在一個超級輕鬆的位置,來指導我的人生應該怎麼做呢?我如果看起來很慘,他就會說,妳要振作啊!那如果我凶回去,大家又覺得幹嘛那麼強勢。我做什麼都不對…」

簡苑玲談傷者的性重建、傷者的親密關係,真正想解決的,一直是傷者的「孤單」。她說:「傷者對性重建有擔心,變成不能說的祕密,就是溝通的斷裂。斷裂,然後孤單。」她提到八仙事件後一年,自己臉書上放的全是搞笑照,「但我是真的很開心嗎?也許那只是防衛機制,我把痛苦包裝成可以承受的樣子。那現在第十年了,我們長出了一些力量之後,是不是有可能把這些事分享出來?」
是不是有可能把這些事放在檯面上?她無法透露更多五週年時採訪的受訪者故事,那就分享自己的故事,讓自己走過的路成為貢獻。她開玩笑說,自己一直以「折磨男友」的方式在做實踐,「我也問過他,為什麼發生關係時,不願意摸我大腿上的疤?問了才發現,我們位置相同時,他摸不到啊。他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全是我自己的小劇場。所以溝通是不是很重要?同時我也發現,原來這麼搞,這傢伙也不會離開吔!即便我經歷這所有的一切,還可以是一個被愛的人…」
與傷共存 自癒也癒人
疤痕可以被愛,也可以療癒正在受苦的人。截肢傷者黃博煒出書談心路歷程,成為演講家,並創造獨立生活的可能性,是其一。簡苑玲舉辦展覽,分享性與愛的實踐,想消減傷者的孤獨感,是其二。阮俊茗投入醫護現場,從傷者變成醫護者,是其三。採訪後,我發現他們其中的共通點是,都曾回去過八仙樂園。
黃博煒因電視台節目錄製,被帶回八仙門口,唯一的感想是:「好熱。」我和簡苑玲分享此事,說我好意外,以為他會很排斥,被她糾正:「這也是你的單一觀點。我也回去過啊,看到一個阿姨,說門是她在顧的,可以開門讓我進去看一下,然後我就被阿姨帶進去了,哈哈哈。」
但「無感」也是單一觀點。阮俊茗也回去看過了,說:「某一天半夜睡不著,從龜山開車到八仙門口,站在那邊看了兩眼,然後回家睡覺。上次去是讀書讀到崩潰,沒來由地睡不著,就跑去看看,想到這個地方真的改變很多人的一生,就有點感慨…」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大約2年前。」約莫是他留長髮的時間。因為現在的髮型和過往報導都不同,我便問了原因。他又是淡淡的語氣,說:「之後要去捐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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