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鐘60公布入圍名單那日,主持人一度口誤唸錯葉輝龍的名字,輝唸成「ㄏㄨㄟˋ」。葉輝龍不知道這段直播小插曲,當時他正專心製作道具,直到節目部經理楊秋蘭領著一群人從9樓辦公室直奔一樓木工間報喜。「葉師傅一聽到,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們知道外界沒人認識他,但我們整層樓歡聲雷動,他真的是實至名歸。」楊秋蘭回憶說。
默默付出的幕後人員,應該被讚揚
木工間位處台視1樓,堆滿角料與板材,擔心作業時揚飛的木屑與粉塵會竄至大樓其他空間,沒安裝中央空調,10台抽風機加電扇輪流作業也無法驅散悶熱。「欲喝舒跑嘸?這裡太熱咧,我一次都買很多瓶。」穿著耐髒短袖衣物與迷彩褲的80歲老師傅閩南語與台灣國語交錯,他不菸、不酒,有客來訪,會熱情地打開手作隱藏式儲物櫃門後的冰箱,拿出最愛的運動飲料分享。
平日訪客不多,除了美術組主任與美術指導會拿著參考資料來找葉輝龍討論要做的景或道具,大多時候葉輝龍都是默默做事,偶爾也會有出乎他意料的大來賓。
金鐘影帝陳亞蘭許多檔古裝劇、歌仔戲都是與葉輝龍合作,2人其實沒有直接交集,卻因他的布景與道具太過仿真、細緻,讓陳亞蘭忍不住好奇葉師傅何許人也,「每次我們覺得很厲害的成品問是誰做的,都是葉師傅,像《嘉慶君遊台灣》,他在棚裡搭了一艘23公尺的船,還原台南的成功號(為紀念鄭成功橫渡台灣海峽而仿造的17世紀中式帆船)。」
陳亞蘭因此特別到木工間拜訪,看見葉輝龍,也看見他做的事。「葉師傅親手,一塊、一塊做出古裝劇裡的道具與場景,如果不是他,我們古裝劇要去哪裡拍?必須要有人看見他。」陳亞蘭力薦台視幫葉輝龍報名金鐘,她說:「默默付出的幕後工作人員應該被讚揚。」
葉輝龍從沒想過自己會得獎,「咱只是一個做粗工的人,沒到那個程度啦!」但他的粗工絕非一般程度,19年前他雕琢出古裝劇《神機妙算劉伯溫》裡的各種精妙機關;6年前在楊麗花歌仔戲《忠孝節義》重現戰國時代馬車、船屋;3年前在陳亞蘭奪下金鐘影帝的《嘉慶君遊台灣》裡復刻清代北京太和殿;近幾年也在時代劇還原光復初期街景與內景,縱使全劇終後就得拆除,留存的影像都成了他珍藏的作品集。
細數他創造的布景與道具,最早可追溯至1968年。台視開播第6年葉輝龍就進台視,《五燈獎》那個「一個燈、二個燈、三個燈」的背板就是出自其手,他還參與白嘉莉主持的綜藝節目《歡樂週末》製景,後來為了創業離開,1996年才又回到電視圈。回鍋後的30年間,歷經有線電視開放、電視台民營化、觀眾收視習慣改變,木工班從3班制、10多人縮編到現在僅剩2人,時光如底片快轉,只有他依舊坐鎮木工間。
「木工間有我在這裡,穩ㄟ!」聊起專業領域,葉輝龍倒是沒在客氣,眼神亮了些,微微頷首,像是在替自己蓋章認證,就差沒「搭胸坎掛保證」。他最厲害的是憑著一張圖、一張照就能製作出實物,堪稱人體3D列印機,那是天賦與累積67年的木匠實力。「我什麼都會做啊!像阿嬤的衫櫥我趁空檔做了十幾個,現在拍這檔《寶島西米樂》,全都從道具間被搬出來用;做電視箱我專門的,以前就在做這個。」
不想一輩子就嘸效去,偷跑逃脫為奴為婢的命
葉輝龍說的以前是他的青少年時期,1945年他出生在苗栗縣後龍鎮,那年代從事木工、土水或是水電,幾乎都是因為家境貧困去當學徒。
「我們家窮到沒有湯匙,要去跟人家借。」葉輝龍是長子,阿公、爸爸都愛賭,賭光祖傳的幾分田地。別人收成農作物,他只能跟在後面撿剩餘的稻穗、花生、番薯,「三頓攏吃番薯籤粥,米嘸幾粒,番薯籤擱是曬乾ㄟ。」
「我身分證還曾被登記是奴隸!以前人來做戶口調查,我媽媽說我是長工。」說起這件事,葉輝龍還有些生氣,那是差點成真的一場誤會。幼時姊姊早早出嫁、弟妹年紀還小,葉輝龍小學念到五年級,父親要送他到有錢人家做童工,他想著這樣一輩子就「嘸效去啊」,決心偷跑。步行近十公里,搭上慢車南下台中,這才逃脫為奴為婢的命。
「從小我就在想,有機會我就是要賺錢。」葉輝龍腦筋動很快,彼時汽車尚未普及,他想學修車當黑手,但因無人介紹沒能如願,只能進入翻砂鑄造廠當學徒,因個性認真,連洗碗都比別人洗得更乾淨,竟每天被老闆娘指名洗碗,洗了4個月,遇上過年,他連夜打包回家。
後來透過鄰里介紹,他北上三重轉當木工學徒,學做外銷韓國的珠寶箱、屏風,一年後回鄉拜了擅長蓋廟宇的七旬老師傅為師。年僅14歲已有基本功,且勤快又聽話,「古早師父都會藏步,我比別人認真,還會幫師父洗內衣褲,他會甘心,教我都不會藏。」3年4個月後出師。
60年代台視開播帶動家電產業發展,有箱子的電視大流行,剛退伍的葉輝龍憑著一手功夫進廠當師傅,「我可以設計、幫忙做樣品,一般人1天35元至40元,我吃住都在工廠,1個月領4千元。」他是真的很拚,「發薪水那天其他人會請假出去玩,有的人會賭,人家揪我我都不要,我繼續工作,還加班,大家都叫我『鐵牛』。」走進電視台是因親戚在中視當木工廠長,請他過去幫忙,後來他轉戰台視待了3年,期間結婚生子,想賺大錢的雄心壯志燃起,為了創業選擇離開。
絕對不碰菸酒賭,靠自己雙手的力量才會有錢
年輕時葉輝龍總想要幹一番大事業,堅持不碰不熟的東西,專注在跟「木」相關的行業。「我比較躁性,創業半年如果還只能度三餐我就不要,開過家具行、工廠、做吉他,都沒有賠錢。」而立之年他轉戰工地做起裝潢,終於讓他賺到第一桶金,但也可以說是全家都撩下去的共同勞力所得。
「我太太跟著我,吃了很多苦,不可以對不起她。」葉輝龍外在看來跟實木一般沉穩、堅硬,但沒有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禁忌,次次提妻子次次眼眶紅。他的妻子葉朱色回憶那幾年是真的苦,「剛結婚的時候沒錢,都要晚一點去菜市場,買沒那麼新鮮的菜跟肉。他很努力,天袂光就去剪木板。現在他也是很認真,趕工的時候透早1、2點去公司。會煩惱他的身體啊。」
那時葉輝龍當工頭,帶著水電、土水師傅,一個工地裡同時4、5個案子在做,舊時做工的人交際常常離不開菸、酒、賭,葉輝龍不願步入父親後塵,「我會買給師傅他們吃、喝,但自己絕對不碰。」好奇問他會不會買公益彩券,葉輝龍抿緊嘴唇搖頭,嚴肅說道:「靠自己雙手的力量才會有錢。」
3個孩子小時候都跟在父母身邊,工地危險,難免受傷,葉輝龍也會心疼,但對待孩子,他傳統、寡言,只會用其他方式安慰,「我們以前會吃很好的餐廳,吃到孩子不想去。」其實也是因為夫妻二人太忙,根本沒時間煮飯。
別人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有時也會覺得很不值
這樣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日子,葉輝龍過了10餘年,直到積勞成疾肝發炎,肝指數飆高無法下降。
30多年前的病症,老師傅不記得指數確切數字,只記得看醫生也求神明,吃西藥無效就喝草藥,「那碗草藥黑黑的,太太拿給我喝,我不要,跟她說『沒死喝這個絕對會死』,我脾氣不好打翻。她掉眼淚,又花2小時煮一碗,喝一個禮拜(指數)就降了。」
他確實也想過自己是不是會「嘸效去啊」,拚了一輩子,這麼辛苦,總有些不甘。「我太太叫我不要做了,說賺那麼多錢要幹嘛?」那時葉輝龍有自己的房子、存了一點錢,確實也不必如同年輕時那樣為錢拚命,他決定收工退休,專心養身體。在他以為木工生涯畫下句點的3年後迎來新契機,他沒想到這門手藝讓人生後半場重新發光。
「我幫幾個台視的長官裝潢過房子,兒子結婚請他們來喝喜酒,長官聽到我在休息,說我的手藝怎麼可以休息,叫我來台視木工廠。」做布景跟裝潢不同,裝潢要固定、與牆壁密合,影視製景難在於必須能快速拆搭,各種材料要能靈活拼接組合。例如他為了《忠孝節義》將宜蘭冬山河上一艘水上巴士改裝成木造古船,船體材質為玻璃纖維,不能釘釘子,只能使用膠帶貼、鐵絲捆,「我的身軀是半懸空在做,布景班的3、4個人拉住我褲頭,不小心就會摔到水裡。」
他剛回鍋的那幾年,無線電視台處於盛世末端,木工間的師傅十餘人,甚至還要發包工程。雖然年過半百,葉輝龍像是混生林中的優勢木,憑藉紮實根基與專業骨幹,一個人可抵一個工班的工作量。他坦言過往心中有結,「我們是做工的人,事情做很多,只有美術組主任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別人都不知道,有時候也會覺得很不值。」
耿直的葉輝龍不曾因此降低效率。與他合作20餘年的台視前美術組主任吳進成笑說他像是「過動兒」,「腦袋動很快,可以隨時應變。製景班同仁的進度我都能掌握,葉師傅我掌握不了,因為他動作太快。」
現在我做好東西,都會自己欣賞一下,會很開心
除了技法純熟,葉輝龍更是懂得創新的成本控制大師。早年製景都是連門帶框「一體成型」,搬運時寬且重,收納也占空間。他發揮巧思,設定統一的尺寸規範,在棚內做了固定門框、可拆式門片,拍古裝就換古裝的雕梁畫棟,拍時裝就換時裝的金碧輝煌,省力、省地還讓製作效率大幅提升。現任美術組主任高志龍就說:「葉師傅經驗多、配合度高,美術指導的施工圖不用畫這麼細,會比較輕鬆。他還會算料、省成本。」
聽到他人評語,以為葉輝龍回到電視圈後生活節奏又開始按快轉鍵,其實不然,他放慢的是心態。「回來台視我就都放鬆了,回家腦袋很清楚,跟自己做頭家不同。」葉輝龍習慣5點下班、到家簡單吃完晚餐後,6、7點就睡覺,隔日別人8點到班,他一早6、7點就到木工間開燈,開始一日工事。
這日,他微微彎著至今仍挺直的背,二手輕推著約莫二指寬的扁平木料,讓它在線鋸機上彎繞,看似依循藍筆勾勒出的細線移動,卻又不完全貼合,「那只是草圖啦!憑經驗才能彎得漂亮。」葉輝龍沒戴老花眼鏡,專注時眼神凌厲,還能分神與旁人聊上一、二句,「我工作有一個原則,你跟我說話,我手一樣在動,不會停。」但見他幾年前做道具時,因誤傷少了一指節的食指幾乎快要貼上線鋸,加上粗糙手掌上不小心沾上的木器漆宛若乾涸血液,讓人忍不住自行靜音,屏息看他輕巧地將木料導向預設弧度。
2個多小時後,他穩穩捧著一件麒麟琉璃,轉了幾個角度端詳,嘴角微揚。「做這個底座,最難的是固定麒麟的地方要挖洞,要跟它很密合才不會不穩。」他手作的是那低調托起主視覺的暗赭色底座,儘管只是配件,葉輝龍還是用心設計。插上插頭,光從琉璃下方向上透,麒麟的金、橙色澤與層次更加分明。「道具組沒有要求啦,底座下我裝一個燈泡,琉璃沒有光不漂亮。還有散熱孔,才不會過燙爆炸。」成品他很滿意,「現在我做好東西,都會自己欣賞一下,會很開心。」
做木工、做裝潢嘸快活,就想孩子不要像我這樣做工
葉輝龍做得開心,卻讓有些人「不開心」,藝人黃豪平在社群平台上貼文曬出綜藝節目《綜藝3國智》裡的「刑具」照片,就引起眾多討論。他所謂的刑具是一座矗立的巨大道具,挑戰者與敵手拔河拉扯繩索,拉倒中間高牆者勝,而高牆下方躺著敵方人質,人質不僅要面對「牆」襲,還會被染成紅色的水潑灑一身。道具看似玩鬧,但其實考驗著葉輝龍對安全與綜藝效果的把關。繩索須能承受拉力不斷裂、高牆要能精準向前而非其他方向傾倒,處處是眉角。每個道具完成後,葉輝龍都會親身試玩、手把手教工作人員。
節目道具與背景什麼都有,什麼都不奇怪,葉輝龍還製作過不計其數的棺材,樣式從台灣到中國南北方,甚至懸棺都能還原。有次他和同事一起將完成品抬往攝影棚的路上,恰巧導演從棚內推門而出,被嚇到直衝而逃;他也曾老頑童心性,將「死人骨頭」道具放進棺木,讓梳化看見大驚失色。憂慮過死亡,回到專業領域,葉輝龍毫不忌諱,只在意如何做到「逼真」,「我做好棺材,還會自己進去躺躺看。」葉輝龍雖學歷不高,但人生經驗豐富,偶爾會脫口而出宛若台詞的金句,「現在很多詐騙,我做道具,做假的東西一輩子,誰騙得過我。」
近幾年無線電視台自製節目比例降低,木工間偶有空檔,葉輝龍卻從沒閒下來,拚命找事做,讓同事忍不住開他玩笑說「真的是奴隸」。「2、3天沒工作我就會唉。越難的挑戰,我越喜歡。」例如《嘉慶君》戲中的龍椅,是葉輝龍去找吳進成詢問有無任務時,吳進成隨機點餐,指著製作古代場景的參考書籍《宮殿之海》裡的一張照,問他能不能做得出來,葉輝龍毫不猶豫回答:「好啊!」之後發揮人體3D列印機的功力,利用工作空檔花了4個月完工。
人體3D列印之所以能力抗3D列印機與AI、CNC切割等科技,除了老師傅工藝深厚,幾十年來認真觀察、理解棚內空間與作業模式,可快速滿足劇組需求也是原因。只是可惜他一手好功夫,卻無徒可傳。
「做木工、做裝潢嘸快活,以前想讓孩子讀書高一點,要吃卡軟路,不要像我這樣做工。」兒時太苦,嚴父捨不得兒女走一樣的路,等到孩子大一點,葉輝龍轉念,卻已錯失時機,「學木工這門技術,國中以後才開始就來不及了,壓袂落去,功夫無法度到頂端,一定要從小就開始。」過往也不是沒有年輕人拜入門下,卻因葉輝龍嚴以律己也嚴以律人,難以適應。
但不嚴格就怕徒弟跟不上節目快、準的節奏,電視台木工師傅確實不好做,且台下數十年功因藏身幕後常被忽略。棚燈亮、鎂光燈閃,生、旦、淨、末、丑發光發熱,就算是配角,觀眾或多或少能認出,但鏡頭後揮汗托底的基層如葉輝龍與製景班同仁的名字,通常只會在片尾工作人員名單裡快速閃過。「起先還沒有我們的名字咧!」短短幾個字,透露出葉輝龍的遺憾,也洩漏了舊時心結未解。
做這行沒上過鏡頭也不被認識,但我熱愛我的工作
頒獎典禮這天,葉輝龍慎重地穿上結婚時訂做的西裝,與太太坐在第一排。鏡頭掃過,觀眾對戲劇節目女主角入圍者身邊的二位淡定長者感到好奇,有網友誤認他們是女星的阿公、阿嬤,甚至做成迷因圖,直到葉輝龍用穩健步伐走上台,全場站起身鼓掌。
「大家暗安,我是葉輝龍。」第一次面對眾多觀眾,老師傅有些緊張,每說幾個字就停頓一下,舉起獎座的動作,遠不及他使用線鋸時的從從容容,他感謝評審、長官與「牽手」,微微哽咽,「雖然做我們這行的人從來也沒上過鏡頭、也不被人認識,但我一直努力認真讓任務完滿達成。這個獎不只是頒給我個人,更是給所有幕後默默做事的木工師傅們。我已經81歲,但我熱愛我的工作,體力許可,我就會繼續做下去。」
人生終於迎來這一晚,舞台字幕上「特別貢獻獎 葉輝龍」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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