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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雙腳截肢處都高於膝蓋,黃博煒穿上義肢並不容易。

一鏡到底/我獨自升級 黃博煒

記者|鏡週刊

到黃博煒獨自居住的社會住宅拜訪前,他先搭電動輪椅出門去買了手搖飲,放在冰箱裡。約定時間一到,他準時出現,已經穿好義肢,主動說先拍照,領我們在公園繞了一大圈,同時為我們導覽附近的廟、好吃的店。拍完照,又領我們回家,堪稱輕車熟路。

獨立生活 適度妥協

在門外,他用手機開智慧鎖,一邊解釋:「我無法用鑰匙…」再用輔具勾住黏在鐵門上的勾子開門,「這個勾子掉了我會很麻煩。」貓迅速躲了起來,「牠等一下就會出來了。我都給牠吃很好的飼料,比較不會生病,牠生病我也很麻煩。」他尋找貓的去處,同時說:「可以幫我開冰箱拿一下飲料嗎?幫我插一下吸管…」 他且順便買了我們的份。

剪貓指甲曾是黃博煒養貓的一大關卡,但愛貓「晚安」剪指甲時不跑不叫,穩定得被他稱為天使貓。

一連串的操作,都讓我感覺他已不是我們在2018年時採訪過的黃博煒。那時的他,還住在復健中心,把自己活得像一本勵志教科書。身為在八仙塵燃事件中傷勢評估最嚴重的人,他沒有喪志、軟弱,只是一再堅決地說,人生目標就是要靠自己獨立生活。

火場裡逃生,燒燙傷面積達90%以上的他,四肢也只剩手指失去功能的左手。我們側訪許多聽過他「獨立生活願景」的人,治療師、義肢裝具師和友人,所有人都給了相同的建議:「至少請一個看護吧…」

黃博煒請是請了,近5年花了200萬元,但就在他獨立生活前,看護跑了,「反正遲早要一個人生活的。」他索性不再申請,至今已逾5年。他的說法是:「我現在比較像在開放世界,就是已經走出新手村了。」如果沿續他的遊戲比喻,7年前我們採訪的他,就是一個還在努力打怪的黃博煒,努力復健,學習對旁人冷嘲熱諷的言論聽而不聞,戴著大草帽閃躲陽光。

或是看到我們拿出他最愛的籃球當拍照的道具時,冷冷拒絕。

還記得這件事嗎?他記得,反過來安慰我,說已不介意,同時解釋:「我會抗拒,是因為當時的心理狀態還沒有完全融入社會,也不像現在獨立自主。再來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享受這個運動了…」

我們側訪和黃博煒多有交流,被他稱為「勛媽」的友人。她告訴我們,有次約黃博煒看球賽,他佯裝有事拒絕,之後才坦承是心魔作祟,「曾經最愛的運動,現在不能做了…可是他最後還是跨過那一道坎了,跟我說:『不能打籃球,還是可以用其他方式愛籃球。』」

好像他現在用另外一種方式,愛自己,同時談論自己新的身體。災後10年,32歲的他整體看上去非常自在從容,拍照時請我們幫他拉整衣物,褲子拉太高時笑出聲音制止,「再拉就要卡蛋了啦!」主動問:「要笑嗎?要笑多開?(燒傷的緣故)我沒辦法笑太開。」

黃博煒2018年出書時,於新北市立圖書館演講。(黃博煒提供)

同時向我們強調:「之前你訪問我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請你幫我拿飲料。我絕對會堅持說,我要自己拿,你給我練習的機會。但是現在我會覺得,適度的妥協又沒關係。」

學技自理 不願人幫

他獨自升級,進化成新的樣子,還願意展示自己曾經脆弱但倔強的一面。到底是怎麼做到的?他為我們梳理時間線:2015年6月27日,塵燃事件發生,那年22歲的他從現場逃出,走了那條他自述「人生最後一段用腳走的路」。上了救護車,進醫院看到醫生,他至今記得自己反覆講的話唯有:「拜託你們,一定要救救我!」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狀況很嚴重,「我把手抬起來,就看到肉跟皮掛著。」但現實遠比想像的更嚴峻。醫生說截肢才能保命,且是四肢全截。他決定一拚,使勁全身力氣搖動病床表達想活的決心,最後住院212天,勉強留住前臂失去功能的左手,出院後,轉入陽光之家復健。

說起來,他從那時就開始為獨自生活做準備。陽光基金會台北重建中心主任陳偉修說,在擔任黃博煒治療師的期間,就感受到他是個落實力非常強的人,「開給他50個仰臥起坐的功課,他做到100,做到皮膚起水泡。」他們2人曾一起討論製作許多生活輔具,讓黃博煒可以自己掏耳朵、剪指甲,「他出很多功課給我。他連這種小事也不想麻煩別人啊。」

黃博煒日常移動都靠電動輪椅,為了多走出戶外,沒下雨時他說絕不叫外送。

2年多後,黃博煒再轉到正全義肢公司提供的宿舍訓練。義肢公司的裝具師鍾閎量說:「黃博煒是個『狠人』,他對自己很殘忍,逼自己沒有退路地往前衝。但他明明就是有很多退路的人,他的家人都願意幫助他。我必須老實說,這麼嚴重的個案,如果有個人在旁邊幫忙他,生活會輕鬆很多。可是他就是不要。」

黃博煒在2020年完成訓練,搬到現址,正好是全球疫情燒起來的那一年。原先一週能來2、3次的長照服務,改為2週一次。他說:「本來拖地、洗馬桶這些事,會請人幫忙,結果疫情時要避免接觸,只能自己處理。因此學會一些新的技能,也不錯。」

我想起黃博煒跟我們談起他的拓荒論,說截了三肢又燒燙傷的人,要獨立生活,「沒有典範可參考。我沒有人可以問,都要自己來。」某程度上,他確實開了一條新路。

動念養貓 一度遲疑

在12坪半的屋裡,他一個人把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在我們面前操作電腦,從大輪椅換到小輪椅,出入房間,換下汗溼的衣服,幫隨身型電扇充電。我問他,生活中還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嗎?他想了一下,竟然說:「你一時這樣問,我還真的想不到…」

2022年,他決定養貓,但頻頻碰壁,「對方一看到我就說不適合,叫我打消念頭。我當然不服氣,就持續試…」一天,他在送養的網頁上看見一隻很有眼緣的橘白貓,心想就是這隻了,「我填表,像面試工作寫自傳,很有誠意闡述我的狀況,做了哪些調整,證明我有能力照顧。結果他們竟然認同,也說日後有任何狀況,都可以派人支援我。」

為了方便使用電腦,黃博煒設置了非常多快捷鍵,也有軌跡球滑鼠,基本文書操作不成問題。

是因為渴望與生物接觸才養貓?他否認,說疫情期間,常去附近看人餵浪貓。絕少談及傷前生活和嚮往的他,主動跟我們說:「我受傷前就很想養寵物。我在內湖上班時,下班後就2件事。一是去打球,我那時打得很不錯喔。沒有打球,我就騎車去大湖公園或是五指山繞一下,這些都是我個人放鬆的方式…」

他語速微微放緩,不帶情緒地說起往事,但往事本身就自帶惆悵,「可是受傷後,我沒辦法再打籃球,也沒辦法騎摩托車到處晃,當然要找到新的紓壓方式。我是搬來這裡後,開始去看貓咪吃飯。」

說是很療癒,但也透露,「心境上其實特別孤單…」他就這樣看人餵貓,看了整整一年,才動念領養。

2019年底,黃博煒獲邀擔任他支持的球隊「夢想家」主場的開球佳賓,踏上籃球場。(黃博煒提供。攝影:許崇良)

為什麼?我們往更深處問,才發現他也自我懷疑,真的有資格養貓嗎?一路上,他沒懷疑過自己能獨居,能工作,能照顧好自己。但養貓?卻遲疑了,「一直被拒絕,就不敢奢望去照顧另外一個生命。後來我發現能做的事情愈來愈多,才有自信。」

他且自己組裝貓跳台,「別人15分鐘就可以弄好,我組了3、4個小時。」不是願意妥協請人幫忙了嗎?「我在享受養貓的過程啊!我坐在地上組裝時,貓咪在旁邊跟著。」

他說貓咪看到他穿義肢會害怕,因為「牠習慣的是我沒有腳的樣子。我沒有腳的狀態,對牠來說才是正常的。」彷彿那是他一直在等的「不帶懷疑」的目光、無條件的信任。貓咪名喚「晚安」,因為剛來的時候都躲著不見面,黃博煒只能在睡前對著空氣喊一聲:「晚安。」喊久就變成了名字。

也曾思考 成家立業

他一邊笑一邊向我們說明命名的過程,那也是一個生命和另一個生命逐漸靠近的過程,過程多難,現在就有多快樂。採訪到一半,貓如他所預言的跳上他已拆下義肢的腿上,在他身上留下許多貓毛。黃博煒以左手輔具撫摸著貓,一再向我們說:「我一眼就認定牠。我真的是遇到命中注定的天使貓。」

陽光基金會諮商師牛慕慈跟我們說,在傷友群中,黃博煒是很快找到自己生命意義的人,就是不斷分享、見證,「我相信他的獨立生活一定還是有很多挫折,但他克服後,又會有新的成就感。」

其實黃博煒已對演講、受訪感到疲乏,「一來是因為傷友這麼多,不該只有我被看見。二來是,也有點講到不知道還能講什麼。」轉念又說:「你們之後可以把我和貓的合照給我嗎?我演講可以用。」

和他相處半日,我們也發現,黃博煒日常生活幾乎可以全在輪椅上完成,為什麼一定要裝義肢?鍾閎量說:「那是自尊、人權,他當然可以不穿,但他要有站在跟你同樣的高度講話的選擇權。」

黃博煒(右)和經常光顧的小吃店家老闆(左),共同建立了付費找錢的SOP,2人談笑就像街坊好友。

說穿了,獨自升級的目的,就是在重重的限制當中感受自由。獨居的自由,養貓的自由,看球賽的自由,站著的自由。如黃博煒傷前的人生,在家境普通的家庭裡,和各差1歲的2個哥哥一起長大,「玩具都要一次買3份。但我總是最快組裝好。」他聰明又懂事,跟我們說三兄弟同時念大學時,「能感覺到爸媽是有點吃力的,我就自主休學打工貼補家計。」近日奶奶身體微恙,他也說:「帶她去看醫生我沒辦法,但幫她找適合的醫生,是我能做的。我把自己照顧好,就是照顧家人了。」

也開始想成家立業,「我以前交過女朋友啊。」有在滑交友軟體嗎?「沒有…我知道,一般的爸媽怎麼會放心把女兒交給我?」語氣裡的猶豫,簡直像他談到養貓前的憂慮,「我能做愈多事,另一半就愈輕鬆。我知道有些事我終究做不到。」

他讓自己感傷了一秒,也終於想起生活中做不到的事情,是硬幣掉在地上撿不起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我做不到。遇到這種事,會有點情緒不好,我就去吃東西。吃東西也很紓壓,你看我胖了就是我太喜歡吃。而且我以前很愛往外跑,現在很宅。」他自嘲,那也是我沒有見過的黃博煒的一面。

自開玩笑 追劇常哭

他甚至能接受地獄哏。在一場八仙十週年的回顧展裡,傷友和家屬們大合照,攝影師請大家用手比出「十」的手勢,黃博煒主動發聲:「你說我嗎?」大家都笑了。他也主動跟我提起看過「去八仙結果遇到(烤熟的)熟人」的迷因,會心一笑,「但要看場合,留言在新聞底下就很沒有涵養。」他時而正經,時而放鬆,說很介意網友說他自私、拖累家人,但打字太慢很難筆戰。話鋒一轉又說:「我YouTube都付費訂閱,我動作已經太慢了,沒有時間等廣告。」

沒見過的,還有愛哭的黃博煒。曾說傷後只哭過一次的他,現在好常哭,「我很少因為自己的事情哭,但是看韓劇很常看到哭。看《苦盡柑來遇見你》,孩子死掉的時候我哭到不行。」

唯一和2018年一致的,是他終究拒絕我們側訪他的家人,不想家人因為任何原因被打擾,我只能轉而請他分享一個和家人最珍貴的回憶,而他說的竟然是意外之後的經歷,「出院那年過年,是我受傷後第一次全家人坐在一桌吃飯。氛圍有點怪,因為我以前坐椅子,現在坐輪椅,又沒有手腳…」

怎麼會想起這麼感傷的事呢?我不知如何追問下去。而他補充他對爸爸說的話,「好在我選擇活下來,逢年過節還可以一起吃飯,至少不用放一副空的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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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 2025.06.27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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