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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既要靠理性思辨來拆解戰爭宿命,也要靠日常實踐滋養其可能。圖片摘自國防部發言人室臉書

羅世宏專欄:從可能、可證到可收穫的和平

作者|鏡報

羅世宏/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教授

日前,童子賢在台北國際和平論壇開幕致詞時指出,台灣經濟仰賴國際貿易,必須有穩定安全的和平環境;他直言:「不但朋友要對話,我們也應該嘗試與競爭對手對話,甚至可以更勇敢一些,嘗試與敵人對話。」部分台灣網路意見領袖對此並不領情,甚至酸諷「這種話只是來博取道德高度」。此言差矣。童子賢並非為了「博道德高度」而發聲,恰恰相反,他是在明知容易被扣帽子的情況下,仍選擇承擔風險說出對台灣長遠安全更有利的話。

台灣社會已經被「必有一戰」的宿命論籠罩太久。這種說法聽來像是不容置疑的歷史定論,並且屢屢成為政客與媒體動員民意的工具。戰爭於是被公共話語塑造成唯一的終局。可是,若把「必有一戰」視為一個需要被證明的命題,而不是情緒化的宣示,我們會得到什麼結論?更進一步,若把和平理解為一種需要日復一日鍛鍊的修煉/實踐(practice),又會展現什麼新的可能?

英國學者亞當.庫哈爾斯基(Adam Kucharski)在《證明:不確定的確定科學》(Proof: The Uncertain Science of Certainty)提醒我們,凡屬「必然」之說,都必須經得起邏輯與證據的檢驗。他指出,證明(proof)並非單一路徑;反證法(proof by contradiction)、模擬(simulation)、窮舉與建構式證明(proof by construction),都能用來驗證命題是否站得住腳。在經典著作《武器與影響力》(Arms and Influence)中,精通賽局理論的戰略學者湯瑪斯.謝林(Thomas C. Schelling)區分「嚇阻」(deterrence)與「脅迫」(compellence),並強調有效的「溝通機制」(communication mechanisms)對避免衝突失控至關重要。結合這兩種理論視角,恰可為當前兩岸困境提供一條理性而務實的路徑:和平既要靠理性思辨來拆解戰爭宿命,也要靠日常實踐滋養其可能

反證法:拆解「必有一戰」的邏輯謬誤

先假定「台灣必有一戰」為真,隨之而來的結論必然是:任何外交努力都無法避免戰爭,任何國際結構或科技變遷皆無轉圜,只剩下何時開戰與如何備戰。然而,歷史給出相反證據。冷戰時期,美蘇雖陷入全面對抗,仍能透過軍備控制談判(arms control negotiations)與熱線機制(hotline)避免擦槍走火。換言之,「必有一戰」在邏輯上站不住腳,它更像一種權威式斷言,而非經過檢驗的命題。若公共討論只停留在斷言層次,和平永遠沒有空間;只有透過反證與細緻檢驗,才能拆除這類「必然論」的陷阱。

庫哈爾斯基提醒我們,不同領域對「證明」所要求的門檻不同。刑事審判追求「超越合理懷疑」,因為錯判代價極大;科學實驗則在統計顯著性下暫時接受假說,因為可反覆驗證。此思維可移植到兩岸:對「戰爭敘事」應設定極高門檻,以免輕率把危機判斷為必然衝突;對「和平互動」則應降低門檻,容許小規模試錯,因為代價相對有限。換言之,「戰爭設高門檻,和平設低門檻」。和平的門檻應該隨手可及:不是等官方協議才算數,而是在現狀不完美中選擇不以敵意回應敵意,在一次次跨越分歧的互動裡,讓善意交換與信任累積,成為持久和平的起點。

武力外交與溝通機制

謝林指出,軍事力量並不只是取勝的手段,更是影響對手決策的語言。這種「武力的外交」正是今日台海局勢的寫照。尤其要把「嚇阻」與「脅迫」分清楚:嚇阻意在阻止對方採取某行動;脅迫則意在迫使對方改變現狀、在期限內讓步,並以「可逆的威脅」(reversible threat)保證一旦配合即可解除壓力。嚇阻的重點在維持現狀,因此較易操作;脅迫則更難,因為它要求對方「主動改變」。由此看來,北京近年升高軍演與「承認一中/九二共識」的要求,更接近脅迫而非嚇阻。若台灣把這類壓力誤判為單純嚇阻,就會忽略其「迫使行動」的本質。

更重要的是,謝林強調必須同時建立「高門檻的戰爭決策」(high threshold for war decisions)與「低門檻的溝通機制」(low threshold for communication)。冷戰的「華府—莫斯科熱線」(Washington-Moscow Hotline)正是如此:即便在對抗高峰,仍保留即時澄清意圖的管道,雙方皆學習避免危機升高、杜絕輕啟戰端的可能性。兩岸亦應比照設計,讓中央與地方層級的官方互訪與常態化熱線成為制度化的安排。

模擬與「和平推」的重要性

庫哈爾斯基以「蒙提荷爾難題」(Monty Hall problem)說明,大量模擬可以矯正直覺偏誤。台灣社會近年熱衷「兵推」(war games),卻鮮少設計「和平推」(peace games)。我們應該反覆演練:若有雙向熱線、若有聯合搜救與跨境防災合作、若有共享疫情資訊,能否降低誤判與擦槍走火?將這些情境制度化、可回滾、可退出,不僅風險低,還能為和平累積可觀察、可量測的「小數據」。

和平不是一種被動等待,而是一種需要主動追求、持續耕耘的責任。圖片摘自國防部發言人室臉書
和平不是一種被動等待,而是一種需要主動追求、持續耕耘的責任。圖片摘自國防部發言人室臉書

和平不是天降恩賜,而是透過日常重複與自我鍛鍊培養出來的「肌肉記憶」(muscle memory)。它也不是等待完美時機才發生,而是在不完美中持續選擇傾聽與同理/共情(empathy)。和平不僅存在於高層外交,也應存在於常民生活。以色列—巴勒斯坦之間的「和平村莊」(Wahat al-Salam, Neve Shalom)即為一個相當值得尊敬與學習的社會實驗:猶太人與巴勒斯坦人共同生活、創造對話的安全空間,體現「在衝突之中選擇共處」(choosing coexistence in conflict)。誠如童子賢所言,和平不是靜止狀態,而是每天都要做出的選擇與努力。

前提之爭與和平談判的責任與可能

當前兩岸關係不進反退,甚至兵凶戰危,北京當然最需要自我檢討。以「先承認九二共識或一個中國,才可互動」作為前提,是典型的脅迫(compellence)策略:接受即承擔政治後果,拒絕則對話停擺。這種把互動門檻設得過高的做法,幾乎註定導致「零互動」,與降低風險的目標背道而馳

事實上,「要對話就必須先接受一中」的說法,本質上是中國單方面的框架設定,把選項硬塞成二分法,並用來阻斷一切理性的和平討論。真正的理性立場是:台灣既可以堅守自身的民主與主權立場,又可以主張對話,因為對話本身就是和平的必要工具,而不是屈服於對方的條件。若繼續不對話,台灣的損失更大,甚至將徹底阻斷所有和平的可能性

歷史也早有先例。美國從未承認蘇聯統治波羅的海三國的合法性,但在冷戰時期仍與蘇聯進行各種對話與談判。台灣同樣從未承認「一中原則」,卻能在過去簽署數十項交流合作協議(請問:哪一項協議不夠「對等」?),並藉此維持了相對穩定的和平狀態。這些案例都說明,談判與對話不等於承認對方的政治框架。

因此,台灣內部有人主張「除非中國先放棄前提,否則不能對話」,這其實才是把中國單方面設置的前提過度當真,甚至用來作為迴避乃至拒絕對話的藉口。這種邏輯不僅自我設限,也削弱了台灣爭取和平空間的能力與機會。

無論在哪一個地方,一旦戰爭爆發,對話與談判就變得極為困難,甚至不再可能。台灣真正應該選擇的,是在和平狀態下就積極尋找談判的方式。想辦法,就會有辦法。談的內容可以很多:談交流、談合作、談避免擦槍走火的機制,談永久和平,甚至在適當時機(但此刻顯然不宜)討論賴清德總統所提及的「併購條件」。

人民選出執政者,就是要他們承擔責任、想辦法處理對岸問題,降低戰爭風險。執政者不能和部分無知群眾一樣,兩手一攤,靜待戰爭到來。和平不是一種被動等待,而是一種需要主動追求、持續耕耘的責任。

從宣示到建構:和平的片段累積

如庫哈爾斯基所說,數學上的「建構式證明」不是聲稱某物存在,而是實際把它建構出來。和平亦然。若口頭宣示「要和平」,卻沒有雙向、可驗證的互動、交流與合作,和平終究只是口號。反之,若能持續累積「和平片段」——定期跨境搜救演練、共同的海漂垃圾治理、防疫資訊平台、青年文化交流的「議題白名單」等——零散的點將連成制度性網絡;當量變產生質變,和平將由想像轉為日常經驗。

事實上,兩岸早已有許多和平片段可資延伸:四川地震期間台灣民間的慷慨捐輸、民間雙向旅遊、跨境婚姻與家庭往來、青年學生交流學習、城市友好合作;甚至早在2014年,時任台南市長賴清德訪問上海,推動虱目魚與城市文化交流。這些互動未必改變大局,卻能在社會心中留下和平的肌肉記憶;當危機來臨,人們會記得,對岸不是純粹抽象的敵人,也曾是具體可感的互動夥伴。

和平既要被證明,也要被修煉

實證與耕耘的精神,其實胡適先生早已留下箴言。他說,「有一分證據,說一句話」,提醒我們在談戰與和時要嚴守證據門檻,不被「必有一戰」的權威斷言和情緒渲染所左右;他又說,「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在在顯示和平不是靠著喊口號,而是要靠持續的耕耘與累積。台灣若能兼顧這些智慧與行動,就能夠在戰爭陰影下逐步開拓出新的可能:把「可能的和平」(possible peace)轉化為「可證的和平」(provable peace),最終實現「可收穫的和平」(harvestable 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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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 2025.09.25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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