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一群自稱「千歲團」的阿嬤穿著醒目的團體服出現在金鐘獎典禮現場,當陳淑芳上台獲頒「特別貢獻獎」時,她們高舉應援牌歡呼,聲勢浩大。原來這群人是陳淑芳蘭陽女中初中部的同學,超過80歲的她們說:「應援牌是孫子做的。」「穿制服是老人家怕走丟啦!」
陳淑芳小檔案
- 1939年 九份出生,本名陳笑
- 1954年 第1屆國立藝專入學,肄業
- 1957年 18歲,以台語電影《誰的罪惡》出道
- 1983年 44歲開始,分別與侯孝賢、楊德昌、吳念真、林正盛等導演合作,作品有《風櫃來的人》《青梅竹馬》《悲情城市》《多桑》《春花夢露》等
- 1999年 60歲開始,以《春天後母心》《失落的名字》《開枝散葉》《賣油阿成》《望海》等劇,多次入圍金鐘獎最佳女主角、女配角
- 2019年 80歲,以《野雀之詩》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女配角
- 2020年 81歲,以《日後,回家路》獲屏東電影節最佳演員獎;又以《孤味》《親愛的房客》分別獲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與女配角。是首位在金馬獎同屆獲頒此兩項肯定的得獎者
- 2025年 86歲,獲頒第60屆金鐘獎特別貢獻獎、第62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
曾因際遇不如人 不敢參加同學會
時序回到稍早,寄信約訪陳淑芳,竟然是本人回電,她爽快地說:「日期跟我敲就好。」86歲的陳淑芳還立刻報出Line ID互加好友,我讚嘆她使用軟體嫻熟,她答:「那有什麼?我也會自己做長輩圖。」連FB的粉專都是她親自經營。
但後來,採訪慘遭取消2次。
第1次取消是同學會撞期,她語氣無辜地問:「怎麼辦?」問就是想去,我們改!
陳淑芳每年有2組同學會,一個是九份國小,一個是蘭陽女中。今年考量陳淑芳10月要領金鐘獎、還要為金馬獎宣傳,2組同學會訂在同一天、同一家飯店,方便陳淑芳只要搭電梯就可以兼顧。
九份國小同學會1年按春夏秋冬辦4次,陳淑芳說,同學會規定每個人一到餐廳,手機都必須收起來,「見面就是要講話的,幹嘛看手機。」
她還叫我猜每桌桌上放一個小桶子的作用。嗯…摸彩?「是絕對不能講到『老』字,哈哈哈,不然就自動:講一次丟100元。」比綜藝節目玩遊戲還嚴格。
幾年前,同學人數還能湊好幾桌時,桶子裡的基金存到第4次,就會包遊覽車到南部旅行,2天1夜。「上車後只能做二件事:你要不就講話,要不就唱歌。」
飯店也是精心挑選,必須有卡拉OK可以歡唱、有舞池可以跳舞,還要能打麻將、玩四色牌,「我們這天晚上絕對不會讓你睡覺。」陳淑芳口氣得意,不容人小看高年級生。直到第2天回台北時,全車都不准吵了,安靜補眠。
在金鐘獎典禮上被導播特寫數秒的蘭陽女中同學會,則是固定每年10月,為了歡迎1位美國返台的同學,舉辦為期1個月的系列活動。1個月?陳淑芳覺得我不信,隨口就將每一天負責主辦的人名與地點,從月初唸到月尾。
其實,陳淑芳有一段時間不敢參加同學會,她說,有些人家境好、有些人嫁得好;只有她,27歲出席一場應酬後被迷昏性侵,在媽媽勸說下留住那一晚懷上的孩子。40歲遠嫁澳洲,還沒來得及為孩子鋪求學的路,1年半後就因不堪先生精神虐待而倉皇逃回台灣。46歲時,更為了幫助演藝圈友人反遭陷害,被地下錢莊討債超過800萬元。40年前的八百多萬元,法拍掉3棟房子仍不夠還。
但「不如人」終究是自己的內心小劇場,要好的同學得知她的處境後,有人帶她逃難般地避走日本,擋住前夫第一時間的來台追逼。也有人在陳淑芳窮到付不出繼父開刀的保證金時,幫她度過難關。
這群已經升級「阿祖」的人,在同學會上一見面,立刻台日語混雜地鬥嘴到沒空點菜,也毫不留情調侃陳淑芳得獎感言講太久,還俏皮模仿她在台上說「我會忘詞兒」的「詞兒」。那麼標準的北京話捲舌音,不是她們習慣的阿笑(陳淑芳本名陳笑)。
當少女般的亢奮終於緩和一些,陳淑芳提起在座同學對她的恩情,同學翻了一個白眼,「往事都臭酸了啦,要講幾擺!」陳淑芳回:「記者沒聽過呀,我要讓她知道妳們的好。」
與沒血緣的手足 因愛成為一家人
第2次採訪遭取消,是陳淑芳搞混日期。她在電話中懊惱地頻頻道歉,卻也堅定表達那天約了復健治療師到家裡,不能改。
好,健康重要,我們改。
陳淑芳的身體底子算是打得很好,畢竟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1940年代的童年天天喝牛奶,喝膩了還能換羊奶。念國立藝專住校時,跟爸爸提到學校的早餐沒有雞蛋,爸爸送來上百顆,招待同學一起補充營養。
但或許是長期的壓力終於卸下,陳淑芳4年多前還清最後一筆債務後,因心臟不適住進醫院。82歲才第一次使用健保卡看病,連醫生都覺得驚奇。
我問陳淑芳,那採訪時間改約週末好嗎?她有點為難,「我已經好幾個禮拜沒回家了。」口氣像是在外讀書渴望回家好好吃頓飯的小孩。
回哪個家?她答:「弟弟的家。」
陳淑芳雖是獨生女,但她有1個姊姊、2個弟弟,都是在她出生之後,父母從3個艱困家庭抱回來的。陳淑芳回憶,「媽媽往生前交代2件事,一是不要再去追了,她(演藝圈友人)一定也是不好過,才會騙妳的錢。二是這輩子等到有能力時,把姊姊、弟弟,還有他們的家庭照顧好。」
其實,陳淑芳也是被照顧的人。心臟疾病出院後,弟弟將獨居的她接到家中暫住,直到申請到外籍看護前,全是由受過照服員訓練的弟媳細心照料。而許多年來,每個週末只要陳淑芳沒安排工作,大弟都會開車來接她,一起到小弟家聚餐、打麻將,那是兄弟姊妹說說笑笑的家庭日。
以現代的新興名詞來說,這根本就是「多元家庭」。陳淑芳覺得稀鬆平常,「我們這個年代,很多人家都這樣啊,孩子生太多養不起,就會送給別人養,小孩也知道自己的生父母是誰。」
那…不禮貌地問一下,妳和兒子?她回得乾脆:「不好。」「但做媽媽的,只要他家庭和樂,我不想打擾他們。」
陳淑芳演別人的媽,一演就超過60年,只是真正有血緣的這一齣,她自砍戲分。
叫姐或阿嬤都好 不喜歡被喊阿姨
計數台灣影視作品中被最多演員叫過「媽」或「阿嬤」的,陳淑芳應該可以排第一;全台灣的觀眾也會親暱地喊她「淑芳阿姨」。但她其實並不喜歡「阿姨」這個稱謂,連外籍看護都是喚她姑姑,原因是「阿姨會讓我聯想到爸爸的小三。」
那位阿姨對她很好,只是阿姨的存在,讓媽媽曾傷心得拉著7歲的她去跳海,她奮力跑回岸上才救回媽媽一命。而無論爸媽感情如何,2人永遠都是她的心頭肉。
陳淑芳平時拍戲的治裝費很省,演苦情形象只要穿媽媽的舊衣服就可上戲。但出席大型活動,她幾乎都穿台北市旗袍老店「龍笛」的服裝, 除了是中式剪裁適合她嬌小的身型;另一個原因,就是店長的名字「玉葉」與媽媽同名。她說:「我想念媽媽。」
在生活中找到蛛絲馬跡連結所愛的人,是一種偏執的安慰。動畫短片《夜車》導演謝文明當初找陳淑芳配音,她擔心表現不好,並不想接。但後來卻改變心意,「導演,再怎麼樣我都會幫你配好,因為你的名字跟我爸爸一樣。」
今年,謝文明以動畫短片《螳螂》入圍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官方競賽單元,這是台灣首度有作品擠進此單元。謝文明邀請為角色配音的陳淑芳一起出席,陳淑芳以退為鼓勵,「不要,導演再努力一點,到了奧斯卡我跟你去。」
然而今年11月,陳淑芳將領取第62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和她合作過的人不計其數,她卻向大會點名謝文明陪她走紅毯。陳淑芳的理由是:「不要只是我個人得這一次獎,如果有訪問的話,希望我可以幫台灣的動畫短片爭取一點話題。」「也許我會得罪其他動畫導演,但這部是我配音的嘛,就請包容我一次。」
資深演員禮數周到,但媽媽的性格還是穩穩占了上風。
遺憾沒有好歸宿 又不想失去自己
陳淑芳的聲音為台灣觀眾所熟悉,但在取消採訪的電話中,她鼻音比媒體上來得重。以為是感冒,她笑回:「因為我已經躺在床上了啦。」頓時,覺得自己在聽一場床邊故事。
或許是睡前比較放鬆,故事一說就是近午夜。「我把一生都講給妳聽了,妳不要全部寫喔,我想留到明年再出一本自傳,如果有導演有興趣,還想改編成電影。」她的理由不是自己特別,而是因為她和大家一樣。「很多台灣女人都很苦,可是很有韌性,我想用我的故事讓大家知道,要相信這些苦都會過去。」
她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一個好歸宿。
「我這個年紀當然不會再想,但如果是40歲或50歲,不一定要結婚,我就是要有一個男朋友。抱一下、靠靠他的肩,2個人沒有怎麼樣都很安慰,那是一種心靈的滿足,只要不是有家室的就好。」
逃離跨國婚姻之後,有再動心過嗎?「我覺得,最好是不要。有喜歡的人的話,你的心會上上下下,就沒有你自己了。」
這個年紀,還是很矛盾。
陳淑芳坦承,她很享受在工作中,也只有工作、家人和朋友,會讓她願意出門,其餘時間,她不逛街,只想一個人安靜在家。
陳淑芳最近期的作品,是收視率很高的影集《拜六禮拜》。導演杜政哲從第一部電影《我吃了那男孩一整年的早餐》就找陳淑芳合作,那時她剛拿下金馬獎雙料獎座,一見面便告訴杜政哲:「我真的不漲價,謝謝大家找我。」
拍《拜六禮拜》時,杜政哲需要一個有分量的長輩來做開門與關門(第一集開場與最後一集結束)的人,他想到陳淑芳。但預算實在不多,且為了2場戲特地搭車到中南部鄉下,對大病初癒的陳淑芳來說恐怕太折騰。「我不敢抱希望,可是她竟然二話不說答應,來拍戲的時候,看我們劇組比較可憐,她還堅持不拿紅包。」杜政哲非給不可,陳淑芳直接轉交給製片組買東西請大家吃。
我問陳淑芳,演了六十多年的戲,真的會像金鐘獎「特別貢獻獎」致詞時所說的,還想再拚一個最佳女主角與女配角嗎?陳淑芳微微拉高聲調,覺得我問了一個傻問題,「沒有啦,怎麼會在乎!但這是尊重金鐘獎的地位。我不是說了嗎,我只要永遠當一個很漂亮的綠葉。」
這位綠葉,合作過的彩妝師幾乎都知道她洗澡從來不卸妝,若睡覺翻身抹淡了顏色,出門就自己補點眉尾和口紅。
難道是想永遠保持「美」的狀態?陳淑芳答:「懶哪!以前一天拍三組戲,回家衣服一換就睡覺,久了就變成習慣了。但可能是我皮膚狀況不一樣,大家不要學。」
順己心體貼他人 這樣的女人很美
在台藝大70週年校慶裡,我們終於第一次見到陳淑芳。她被安排坐在C位,互動冷清的時候,陳淑芳喃喃自語:「怎麼都沒有人找我聊天?」倒也不像是埋怨,比較像是經驗老道的她清楚系上想要「回娘家」的感覺,她必須帶領學弟妹入戲。
當系上聽從她建議把排排坐換成圍圓圈,氣氛終於熱絡後,陳淑芳才滿意地跟我們到排練休息室拍照。她沒有要求梳化,因為前一日拍片的全妝都還頂在臉上。
什麼時候才會卸呢?「下一次有工作的時候啊。」
好奇一個連保養品都可以省下來的女演員,是怎麼看待美?
陳淑芳說:「我不在乎外表,只在乎心。」
她以身旁經紀人舉例,經紀人的先生偶爾會開車接送她們工作,經紀人習慣把東西往前座堆,和陳淑芳一起坐進後座。陳淑芳總叨唸她應該坐副駕,「只要等紅燈時,妳手稍稍摸他一下:『老公辛苦了。』我相信他馬上就減掉一半的疲累。」對陳淑芳來說,這樣的女人就會很美。
她又回憶起年輕時看過一部日本片,片名與演員都不記得了,內容是「一對男女感情很好,戰爭爆發,男主角是開飛機的敢死隊,出任務前一晚,明知道這一趟出去一定回不來,可是女生今晚還是願意給他。後來男的戰死,女主角就把衣服全部脫掉,一個人走到水井旁邊,在陽光下舀起水,從頭灑下來…那個畫面,讓我覺得那女人好純粹、好美。」
願意體貼別人,也聽從自己的心,似乎就是86歲的她眼中的美。
拍照結束,陳淑芳其實可以直接離開,但她選擇回到活動場地跟大家話別。她比了比我和攝影記者,說:「不好意思,我剛剛溜出去賺個小錢。」眾人都笑了。陳淑芳話鋒一轉,「我今天回娘家才知道系上運作很辛苦。」她請經紀人拿來她的皮夾,掏出五位數鈔票,「這是剛剛賺的,我是一個國立藝專沒畢業的校友,但希望拋磚引玉,大家都能夠支持學校。」助教根本沒想到陳淑芳會為系上募款,連捐款箱都來不及準備。
我和攝影記者面面相覷,因為採訪根本沒有費用。她卻以這樣的說法,讓大家可以自在舒坦。
盼人如何記得妳 相識為友已足矣
想起之前在電話中她不避諱地談起,近年最大一筆花費,是某年清明節和姊姊、弟弟到父母墳前徵求同意,將家族分散的先人一起遷往某禪寺。「我也跟他們講明了,拜拜就拜到我們這一代,不要讓後輩麻煩。」這件事情處理完,她自認責任盡了,除了留下夠用的生活費,其餘就盡量分享給需要的人。
陳淑芳自己的身後事則交代過家人,「走的時候,選個小廳簡單辦,什麼七都不用做,送到陽明山花葬就好。」不和爸爸媽媽及家族一起嗎?「我喜歡花。」
採訪那天,我問她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妳會希望別人如何記得妳呢?影后?還是國民阿嬤?陳淑芳背對著梳妝燈,用力撇了一下頭,「唉唷,戴這些頭銜也太辛苦,只要記得,我們朋友一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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