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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本身具有虛幻性。此種情感的危險在於,它可能合併人們真正的家園和想像的家園,從而創造出過去的幻影。阻礙社會設想一個基於當下現實建構的未來。(圖 / 陳克宇)
懷舊本身具有虛幻性。此種情感的危險在於,它可能合併人們真正的家園和想像的家園,從而創造出過去的幻影。阻礙社會設想一個基於當下現實建構的未來。(圖 / 陳克宇)

徐淑卿專欄/懷舊之謎

現在回頭來看,當時他為自己的人生按了暫停鍵,等待有一天返鄉時,可以從斷裂的地方再次開始。意義在家鄉那頭,現在是一切將就的暫時,只是後來我們都知道,這個暫停鍵就是他往後的一生。

成長在台灣,我們始終與懷舊共同呼吸。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活在別人的鄉愁裡。這樣的情緒溫暖又感傷,我們尚未離家時,就知道思鄉之痛。

英文Nostalgia(懷舊)的語源,來自希臘文 nostos(回返)與 algos(痛苦)。這原本是空間上有家歸不得的思鄉病,但在19世紀之後,空間逐漸讓渡給時間,懷舊成為對已經消失的昔日的追想,而時間的加乘讓空間的隔離更殘酷。

空間終有一天可以抵達,時間卻無法復返,因此已經消失的事物難以重現,但卻在記憶的洗刷中重組,閃爍如新,甚至比往日更美好。

對個人而言,懷舊是一種具有心理功能的正向情緒。2006年左右英國南安普頓大學心理學家康斯坦丁·塞迪基茲(Dr. Constantine Sedikides)團隊設計了「南安普敦懷舊量表」(Southampton Nostalgia Scale),作為量化懷舊傾向的科學工具。

研究指出,懷舊能提升心理健康,緩解孤獨、焦慮與無助感;懷舊有社會功能,能增強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共感;懷舊有自我整合功能,可強化自我認同與時間連續性;懷舊可提升溫暖感受,甚至能在物理上讓人感覺更溫暖。

但是當社會走向「集體懷舊」,或者政治上以「回到往日榮光」作為訴求時,卻可能是基於對未來不確知、對現在不滿意,而轉身以過去來想像未來的一場涉險。因為這時的「過去」,即使不是各自表述的虛幻,也已在記憶中脫略所有不美好只留下金光閃耀的假面。更何况,過去是可以重來的嗎?

2023年獲得布克國際獎的《時光庇護所》(Time Shelter),作者是保加利亞作家吉奧基.戈斯波丁諾夫(Georgi Gospodinov),就是一部虛構但卻緊貼現實的作品。不論是現今失智者人數激增,因此與往日聯繫,減少在日常中迷航,更顯珍貴;或者是在歐洲蔓延的「集體懷舊」,已是一種病理現象。

對失智症患者來說,在記憶消失之前,你可以來到「往日診所」,安棲在你想重回的年代,如同躲在記憶的防空洞般。那裡一切栩栩如生恍如昨日,所有細節精準考究,縱使外面時光流逝,這裡卻是熟悉的往常。

然而個體的回返,後來卻成為一種宛如病毒散布的病症。最後,許多國家決定重回往日,於是以舉行公投的方式,決定未來,要回到哪個過去。

《衛報》在書評中說,這既好笑又荒誕,但也令人恐懼。因為離我們並不遠。這部小說寫於英國脫歐公投與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間,而這兩者以各自的方式代表著「懷舊的武器化」。

不論是川普「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或是如普丁希望回到舊蘇聯時代。這些被政治召喚出來的「過去」,並不是如實呈現的客觀事實(或者說,有客觀事實嗎?),而是動態的只呈現某部分的意義,甚至改寫其脈絡。

也可能懷舊就是一場情感動員,但與過去毫不相干。2023年托馬斯·馬倫(Thomas Mallon)在《紐約客》寫了一篇書評〈如果懷舊不再是從前那樣?〉(What if Nostalgia Isn’t What It Used to Be? ),就指出:「川普承諾讓美國再次偉大,但他從未說過那個偉大會與過去相同。他所描繪的是一種新的偉大,一場鍍金的威權奇觀;不再是村落舞台傳來的理髮店四重唱,而是來自體育場擴音器中獨自轟鳴的聲音。」

現任歐亞集團地緣政治風險分析師蒂娜坦·賈帕麗澤(Tinatin Japaridze),也是《史達林世代:懷舊、創傷與民族主義》一書作者。她在〈抹除與倒轉:懷舊政治與其倫理意涵〉點出懷舊本身具有的虛幻性:此種情感的危險在於,它可能合併人們真正的家園和想像的家園,從而創造出一個過去的幻影。

她引述美籍俄裔學者《懷舊的未來》(The Future of Nostalgia)作者史薇特蘭娜·博姆(Svetlana Boym)在2007年所言:「二十世紀始於烏托邦,終於懷舊。」

雖然川普與普丁,各自被視為以懷舊訴求,但蒂娜坦·賈帕麗澤認為兩個版本非常不同。她說,普丁在各種危機時刻,一再將懷舊作為政治工具,用於操控與掌控社會,對蘇聯榮光的渴望與俄羅斯身分及民族自豪感直接交織。

川普則傾向以個人財富為中心的個體化懷舊。但這對許多不同年齡層的MAGA 支持者來說,仍然令人挫敗的遙不可及。

而一如許多人已經指出,懷舊情緒並非嬰兒潮世代年長者的專屬,也是眾多年輕人的渴望。

今年8月專欄作家Kian Bakhtiari在《富比士》發表文章〈懷舊行銷的力量與危險〉,認為年輕人經驗懷舊的方式有兩個特徵。一是,他們尋求的是「anemoia」:對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時間與場所的懷舊。其次,不同於古羅馬或文藝復興,目前的懷舊渴望較少關注利用過去創造新的未來。其動機與其說是建立在過去的進步之上,不如說是希望在沒有苦難的情況下「體驗過去」。

原因在於,未來看起來讓人不安。Kian Bakhtiari說,也許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年輕人對過去比對未來更感興奮。

不論是社會或品牌,執著過去都是對未來進步的妨礙。蒂娜坦·賈帕麗澤指出,「懷舊者」打造的強大敘事,反而可能阻礙社會設想一個基於當下現實所建構的未來。而且,這也讓我們更容易受到操縱與利用,以達政治利益。

從這個觀點延伸,台灣現在的「中華民國敘事」是否就是一個脫離現實,只剩敬神如神在的昨日之夢?對於蔣經國時代的「威權懷舊」,也成為無法復返的「最好的時光」。

今年5月《選舉研究》刊登李昱孝、吳重禮論文〈臺灣民眾威權懷舊的再檢視〉。他們定義「威權懷舊」三項性質:「理想化」、「不受時間限制性」以及「可建構性」。

這些定義的說明,應該也是現有威權懷舊研究的主要論點。

1.威權懷舊是對威權時期記憶理想化後的結果,因此本身即有偏誤的可能。

2.威權懷舊屬於歷史懷舊而非以個人親身經驗為主的個人懷舊,所以具有不受時間限制、發生在不同世代民眾身上的特性。

3.威權懷舊是由集體記憶所影響,基於集體記憶的可塑性,威權懷舊仍有被操作的可能。

在實證研究方面,他們擇取中央研究院政治學研究所在2015年與2023年執行的兩波全國民意電話調查,觀察相較於蔣經國政府時期,馬英九與蔡英文兩任政府期間,民眾威權懷舊的差異及其影響因素。

結果顯示,台灣民眾在經濟社會方面的威權懷舊情結較政治人權方面明顯。

其次,民眾的年齡、政黨認同,以及政治功效意識是影響其威權懷舊態度的關鍵:年齡較長或政治功效意識較低者,傾向抱持懷舊心態。

在政黨認同方面,泛藍支持者在民進黨執政時明顯具有懷舊傾向,而泛綠認同者則認為當前政府施政表現較威權政府更佳,顯示台灣政黨政治在威權懷舊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值得觀察的是,隨著這次國民黨主席結果出爐,外傳中共屬意的競選者勝選。這是否意味著蔣經國時代中華民國的反共敘事,已經到了必須改寫的階段?

或許這不會改變一些人對蔣經國時代威權懷舊的心態,但卻逼使支持者注視帷幕揭開後的景象。在去除懷舊的虛幻想像,在知道已無法逃到過去後,你如何選擇認知現實?

國民黨的「反共」立場現在看似改弦更張,事實就是「中華民國」除了台灣,已經無處可去。即使不認同台灣,即使心裡魂牽夢繫的還是早已走遠的秋海棠,但這就是「中華民國」的現狀,如此能否從威權懷舊,回到當下現實,共同建構基於當下現實的未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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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10.31 15:00 臺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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