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尋不著。只是,非得找到吳老闆替呂金鎧做不在場證明嗎?DNA鑑定既已排除呂金鎧,那顆巨大的保齡球一旦拿掉,呂金鎧的犯罪證據還有哪些?
台大法律系教授謝煜偉就說,剩下的,只有呂金鎧及陳錫卿的自白,但兩人的自白都已確定是刑求下所供,已無法作為證據。「如果自白也被推翻、拿掉了,那還剩下什麼?什麼都沒有。所以,把當年定罪的那些證據都拿掉之後,呂金鎧有沒有不在場證明,也不重要了。」
依無罪推定原則,缺乏證據下,就不該定罪,呂金鎧並不需要不在場證明;若還要求呂金鎧的不在場證明,便落入了「有罪推定」的陷阱。
謝煜偉解釋,「現有的證據沒辦法證明一個人有罪,法律上就不能定他的罪,不能夠因為我覺得他有做,就定他的罪。至於是不是『真實無辜』,真實無辜是不可知的,(除了當事人)沒有人會知道。」
凡人沒有神的視角。只是,後來的法院判決,似乎仍落入有罪推定的陷阱,從更八審到更十一審,仍認定呂金鎧為共犯,只是沒有性侵。

早年的DNA鑑定出錯釀成冤案,其實並不罕見,台灣最知名的受害者是陳龍綺,他在2009年被控性侵,DNA鑑定「不排除」陳龍綺涉案,他被判4年入獄,直到2013年,新的DNA鑑定技術顯示陳龍綺的型別根本不符。
在日本,更有著名的「足利事件」,1990年一名幼童遇害,45歲仍單身的幼兒園司機菅家利和被鎖定,DNA鑑定也相符,菅家利和入獄;直到19年後,2009年更精準的DNA鑑定出爐,凶手並非菅家利和,當地警察局長、檢察廳正式向菅家利和道歉。至於美國,「無辜者計畫」透過精進的DNA鑑定技術,平反了至少數百起冤案,其中便包括不少因為早年DNA鑑定技術過於粗糙,因而釀成的冤案。
獄中被折磨 父親受糟蹋
呂金鎧放棄上訴後,定讞的罪名是性侵加殺人未遂。我們與他訪談許久後,他才說:「我講你不要生氣,是羅秉成叫我來的,不然我不想來。當初報紙登很大,也沒有了解一下再來寫,有鄉下人拿報紙給我爸,說:『看你兒子做的好事。』糟蹋他,我爸爸又不認識字。」
他繼續說:「報紙寫到這樣,監獄都看得到,我進去關,很難關,強姦罪像過街老鼠。像我後來換到台南監獄,這種案子,光是我知道的,在台南監獄就死過4個人(性侵犯),把你折磨到死。」他說,那些年在台北監獄、台南監獄都飽受折磨,「有空就要鍛鍊身體,人家打你,你要反抗,命才可以保留下來。20年要存活下來,要看人捏,意志不堅強會死在裡面。」
地獄般的日子長達19年,他才獲假釋,2012年12月回到玉里老家,93歲的父親臥床,2天後,父親過世。「我假釋前有打電話給我爸爸,叫我爸爸要等我,他硬撐的。」

母親沒能撐到他出獄,在前一年過世。呂金鎧並不知道母親過世,「是過年時監獄有懇親電話,我打回家,我姊姊才講。」
四姊呂秋容解釋,「我娘走的時候,我沒有告訴我弟弟,因為如果他回來奔喪,會有警察押著他回來,戴著手銬腳鐐,這樣會讓我家族的人…」她說,母親晚年失智,每年農曆12月29日,總是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我們家離鐵軌沒有很遠,我娘就看著列車一班一班地過,說:『我兒子快回來了。』她每天都在盼望那一天的來臨。」
姊姊為申冤 工作也沒了
呂秋容又說,當年案發後新聞拚命報導,「報紙登出來,有人拿著報紙給我爸說:『你兒子怎麼會這樣子。』還有一家報紙的記者,第一時間就跑來我家採訪。從那一天起,我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也阻止我娘出去外面,他們只在家裡生活,在院子種種菜。」
呂秋容為了替弟弟洗刷冤屈,案發後法院每一次開庭,即使只短短幾分鐘,她一定到場。為此,原本在鐘錶行的工作沒了,也難以找到可彈性請假出庭的工作,「經濟很潦倒的時候,我吃了三年的陽春麵,沒配青菜,只拌沙茶醬,吃到後來老闆漲價,還是收我原價。」
後來,呂秋容找到當時剛成立的冤獄平反協會,呂金鎧的案子成了協會的第二件立案,好幾位律師陸續替呂金鎧聲請再審,但,都被駁回。2021年,連當時的檢察總長江惠民也替呂金鎧提起非常上訴,原因是,呂金鎧在更六審被判20年後,法官勸呂金鎧別再上訴了,呂金鎧同意,但,當時呂金鎧的律師並不在場,這段程序合法嗎?

如今已退休、轉任律師的江惠民對我們回憶,「上訴,在法律上是被告的『重大利益』,這麼重大的刑事案件,判這麼重,怎麼可以趁辯護人不在的時候,就讓他草率地做這個決定?我們引用了德國、日本、美國的作法,上訴或不上訴,都需要辯護人在旁邊討論後才能決定,辯護人不就是要隨著保護被告的權利嗎?那是一個充滿瑕疵的決定,我們非常上訴狀寫得很長,可是最後法院只用短短一段話駁回。」
呂金鎧回到玉里老家後,先在一間麵包店工作,後來轉到薪資較高的養鴨場,一待12年,日薪1千3百元,一週可做6天。近年天候異常,他說,鴨隻數量減少,休假的天數越來越多,這二年只好轉做工地,「蓋房子或鐵皮屋,一天1千5百元,除非下大雨不能做,正常一個禮拜可以做6天,但要有辦法忍耐在大太陽底下做。」

聊著聊著,我們問起當年他的竊盜前科,他說:「我無照駕駛被警察抓到,他把我大牌(車牌)剝掉,沒有大牌我不敢騎,我就去新莊二省道,看到一台機車破破爛爛,我就把它的大牌剝掉,裝在我的摩托車。有一天被警察抓到(應是臨檢),電腦打出來,這不是我的車牌。」他被判3個月。但,那年他已30多歲,怎麼還不去考駕照?「路考很簡單,可是我怕筆試考不過,我有些國字就不認得啊。」
怪自己心軟 收留陳錫卿
竊盜罪出獄後,如果沒發生這件事,原本有什麼規劃?呂金鎧停了1、2秒才說:「我是想說存一點錢,那時候我有女朋友啊,交往兩年了,她在家庭式美容院給人家請,就住在店裡,美容院如果沒有營業,老闆沒來,她就會叫我過去,幫我洗頭。」那時已經打算結婚?「是還沒談到結婚啦,我單方面有那個思想,也有那個預算,有存一點錢。」

他又說:「我爸爸很早就開始買金子在等我,只是我還沒娶而已。他買那種還沒有成形的,還沒有做成首飾,那時候金子比較便宜,他是一點一點買,一共買了一兩。」
無奈案發後,女友嚇得再無音訊。他又說,都怪自己心太軟,「那時候,我是想,既然陳錫卿在監獄有幫助過我,我的心腸不會過河拆橋,我做得到的,就做。如果我不理他,不收留他,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情。不管你有沒有做,受害者就是死在你的房子裡…其實我心裡在想,那個女孩子死了,很可憐,已經讀到大學快畢業了,你陳錫卿也太狠了…」
今年4月,法院終於同意案子可以重新審判。就在我們於冤獄平反協會採訪呂秋容時,中途,一旁陪伴她的社工收到訊息,瞬時眼眶泛淚,原來,在「后豐大橋案」喊冤20多年的王淇政、洪世緯,剛剛無罪定讞。
那麼,呂金鎧也會有這一天嗎?呂秋容說:「希望有這麼一天,不然我真的心裡有不甘,這幾十年我的青春、事業,所有的都沒了,就是一直在等那一天。我就是要等那一天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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