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呂金鎧約在花蓮的玉里火車站,月台恰好停了一輛美麗的淺黃綠色列車,是台鐵最新主打的觀光列車,車體大大寫著「山嵐號」。
呂金鎧也看到了,喃喃道:「『山風號』,這個聽說很貴捏!『山風號』是開到哪裡?」
真相難確認 清晰又模糊
他家離火車站尚有十幾分鐘車程,靠山,一間日治時代木屋,山景極美,屋內簡陋,門前有個小菜園。呂金鎧十三歲離開這裡,五十三歲出獄後搬回老家,如今66歲。
1993年12月22日,冬至夜,新北市中和區一處民宅發生命案,死者是一名國立大學女大學生。遺體在隔天下午被發現。
凶手是誰?刑案中,真相難覓,想確認完整的時空全貌幾乎不可能,只能盡力拼湊。有些拼圖清晰具體,正確率高,有些拼圖模糊難辨,更有些拼圖像是硬擠上去的,與周邊圖塊尷尬地難以契合,卻又找不到更適合圖塊。
回頭看,較清晰的拼圖大致是,那晚9點半,麵包店師傅呂金鎧下班回家,卻又在深夜11點多回麵包店,告訴老闆:「陳錫卿不見了,東西都帶走了,還偷走我的都彭打火機。」又說,家門口出現一雙陌生女鞋。呂金鎧拜託老闆找鎖匠換大門鑰匙。
老闆姓吳,屋子是他出面替呂金鎧租的,離麵包店走路只需幾分鐘,呂金鎧住一個房間,另一房間空著。隔天下午,吳老闆入屋查看,果然有女鞋。他先看呂金鎧的房間,再看另一房間,房門關著,但門鎖壞了,因此有兩個拳頭大的縫隙,吳老闆從縫隙往房內瞄了一下,竟有一名女子躺在地上,下半身赤裸。他嚇得跑回麵包店,找呂金鎧及另一名師傅再次去查看,發現女子已死亡。
上述這些,是較無爭議的拼圖塊。那年呂金鎧34歲,擔任麵包師傅多年,後來竊盜罪入獄3個月,11月出獄後到這間麵包店工作。呂金鎧向我們解釋,與陳錫卿是獄中相識,「我們都在炊場(廚房),我會做西點麵包,在那邊就做饅頭。陳錫卿是班長。」
陳錫卿小他3歲,卻已是監獄常客,逃兵、強制猥褻,最重一件是強制性交,當年稱強姦罪。陳錫卿在案發前幾天剛假釋,「他問我可以暫時住我那裡嗎?我經過老闆同意,就給他住。」
回到冬至那晚,吳老闆沒涉案應是肯定的,那晚他都在麵包店,幾位師傅可作證。呂金鎧、陳錫卿呢?
陳錫卿在10多天後被警方找到,供詞改口多次,暫且不提。法院怎麼說?我們搜尋判決書系統,這件案子後來上訴到更十一審,資料驚人。「更審」是檢方或被告上訴後,上級法院認為判決確實有問題,退回,讓下級法院重新審判。第一次重新審判叫更一審,依次類推。
憂父母年邁 就放棄上訴
法院從一審到更六審,皆認為陳錫卿、呂金鎧二人一起性侵女大生,因為現場取得的精液,與陳錫卿、呂金鎧二人的DNA皆相符,二人的自白書也坦承犯案。另外,女學生後來被勒斃,每一審幾乎都判陳錫卿殺人,呂金鎧則是前幾審判殺人,後幾審改判「殺人未遂」。
直到更七審,發生大逆轉,法官將當年精液檢體重新送驗,以最新的DNA鑑定技術比對,依舊與陳錫卿的DNA相符,卻赫然發現,與呂金鎧的DNA根本不符。
偏偏,呂金鎧在上訴10多年後,恰好在更六審放棄上訴,被判20年定讞,只剩陳錫卿繼續上訴,更七審判的也是陳錫卿,但,法官特別以極長篇幅仔細交代,「本判決不認定呂金鎧為共犯。」「…足見呂金鎧確係不知情與不在場。」
可惜木已成舟。呂金鎧為什麼放棄上訴?事後他自是懊惱不已,他解釋,「那時候我已經收押12年,我父母親都80幾歲了,我想早一點執行(入監服刑),早一點回家,還有機會看到父母親。我收押12年,在看守所有累積分數啊,如果直接執行,我就直接分數三級跳,累積分數才可報假釋。而且那時候對司法也沒有什麼信心,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日啊。」
他遣詞用字偶爾有些小錯誤,例如,把何年何「月」說成何年何「日」,又如當年檢察官偵訊他時,他把「一舉一動」說成「一手一舉」,「如果我有幫他強姦的話,一手一舉我親眼看到,我一定知道…」檢察官滿臉問號,「什麼一手一舉?」他答:「如果我有幫陳錫卿,我有在場,我眼睛有看到的,我全部知道啊,我怎麼會吞吞吐吐,東講一個西講一個,對不對。」
那是1994年2月1日的錄音,他在檢察官提問下,一一回答自己如何協助陳錫卿壓制、性侵女學生,檢察官問了許久,最後呂金鎧答不出來,急得說:「我根本就不知道,自白書全部是謊話,根本實在就是不知道,你要槍斃就槍斃啦,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問我,我沒有辦法說啊。」
打狗般刑求 不得不認罪
呂金鎧為什麼之前會說自己有性侵女學生?原來,案發十多天後,警方抓到陳錫卿,再傳呂金鎧,依警方筆錄,呂金鎧「認罪」了。
後來法院證實,他與陳錫卿皆遭警方刑求。呂金鎧回憶,「他們就一直給你疲勞轟炸啊,不給你睡覺,他們有輪班制,這班問完換下一班,問到你受不了,你有時候自己在講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又說:『如果你承認,這個不會判很重。』不承認,他們就一直刑求啊。」如何刑求?「鐵的有靠背的椅子,手被往後銬,眼睛把你矇起來,你也不知道是誰,他腳一踹下去,椅子就翻掉了,那時候刑求像打狗(踢狗)一樣。」
最後他坦承犯案,接著要寫自白書。「他們早就擬好稿了,可是字像蚯蚓一樣,我看不懂啊,他們就說寫正楷給我抄。我國中二年級一月畢業的啊。」意思是只有讀完國二上學期。
他說,小時候看到字就想打瞌睡,即使父親期盼他讀書,他讀完國二上學期就輟學,離家到台中大甲的鐵工廠做工。家裡經濟差,他不忍父母為了學費苦惱,「以前都是賒帳,去雜貨店也是賒帳,慢慢還,一個學期差不多快完,我學費才繳完,學費好像六十幾元。」
玉里在花蓮是大鎮,農田肥沃,然而呂家並不住鎮上,亦無田地,「我爸爸幫人家打零工。有山地啦,我爸爸有種一些花生、玉米,我媽媽有養豬。我們小孩都要幫忙切豬菜餵豬,假日還要跟爸爸去山上種花生。」門前的菜園是一家主食,只逢年過節吃得到肉。甚至沒有電,「用煤油燈,不小心褲子會燒掉。那時候申請電要四千多元,好像到我國中才有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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