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指出,這次大罷免參與者,各區有7到9成是女性,年齡約在30至40歲上下。其中不乏中高階主管,很多志工過去鮮少參與社會或政治運動,首次擔任志工者不在少數。
這個年齡層的女性,正處於家庭與工作壓力最爲繁重的人生階段,是什麼召喚她們投入大罷免活動?每次看到街頭的志工們,舉牌或發文宣或拿麥克風宣講,心裡不免浮現這樣的疑問。因此在大罷免三階投票只剩幾天時,希望經由採訪3位女性,了解她們行動的故事。
蔡珠兒(作家)
曾寫過《紅燜廚娘》《種地書》等作品的作家蔡珠兒在第三階段罷免前夕,接連參加「山除薇害」「大安強強滾」等罷團的客廳會活動,更為積極的在人前發言。
她說,過去覺得自己對法律、政治了解不多,所以不太敢講,在自己的舒適圈裡,比較有把握的就是食物。但是,「如果有一天,可以讓我過這樣日子的原因澈底消失,我也沒有辦法再回去過我的小確幸,所以這也算是一種自救。這樣的危機感太強烈了,我已經顧不得自己是否有資格,只要能做一點小小的貢獻我也願意去做。」
太陽花運動時,蔡珠兒正在歐洲,那時她心裡有個警鈴響了,一種熟悉感再度浮現。她在香港居住了快20年,親眼看到香港是怎麼一步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現在台灣可能步入後塵。
台灣跟香港在政治體制上很難類比。但是一開始的送暖、讓利、媒體滲透,有著相同的氛圍與套路。
那時蔡珠兒就感覺台灣沒有想像中穩正。她想,原來是用這種方式。不是隔著一個海,如過去想像的「1995閏八月」,不是導彈,不是用船封鎖你3個月,而是一場沒有煙硝的戰爭,試圖不戰而屈人之兵。她感覺危險,同時也覺得可怕,因為有些台灣人沒有警覺。
蔡珠兒說,她非常意外。香港沒有像台灣那樣經過民主化洗禮,政治權利非常稀微,不能選特首,只能選在地方上修橋補路的區議員。但是當言論自由,當這樣一點可憐的政治權利都會被剝奪時,他們的反應是非常激烈的。可是台灣雖然經過這麼多年爭取民主的歷程,但在面臨中國的威脅,可能會失去現在的自由時,卻表現得無感。甚至認為生活將一切如常,但這可能嗎?他們不了解中國共產黨體制的本質。
太陽花反服貿,是在經濟層面,但去年5月國會擴權更為可怕,因為它就是在大機器中動手腳,讓你失能。而台灣似乎一步一步走入圈套中。因此從去年青鳥運動開始,蔡珠兒不但上街頭,也在臉書等更多表達她的想法,結果從那時一直掉粉,有臉友甚至對她說,你以前很清新的,怎麼現在像「紅衛兵」那樣大呼小叫?
「清新」或許來自讀者的誤解。蔡珠兒不是那種遠離俗務,只喜歡文字與廚房的「紅燜廚娘」。她擔任過記者,也曾在英國伯明罕大學讀文化研究,思考向來尖銳有批判性。
蔡珠兒說,很多人以為政治很骯髒,但其實政治充斥在我們生活中。也許年輕一代比較有自覺,不管對性別、族群、階層都有他們的政治敏感。就像食物,本身就有其文化論述。
甚至,在她心目中,文化的參考坐標應該比政治更廣,涵蓋更多領域。文化不是脫俗,遠離塵囂,而是像政治無所不在,甚至文化的視點應該比政治更高。
舉例來說,如果你喜歡做菜研究飲食,就會知道食物和土地的關連。食材的品種有其風土與在地的觀點,在太空中是無法發展食物論述的,除非可以用漂浮式種植。蔡珠兒說,「如果我因為喜歡台灣食物而愛上台灣這塊土地,對不起那我沒辦法,我非如此做不可。」
蔡珠兒說,光是這點,我就不知道為什麼不保衛台灣?為什麼不讓台灣維持現在自由的樣子?畢竟我們所有的幸福都是建基在這一點上。
從這個角度來說,蔡珠兒曾經歷一次殘酷的捨棄。她在香港住了近20年,自己有個菜園種菜6年,最後她必須離開那塊土地,這也是她心裡很大的痛苦。
7月5日之前謠傳那天是世界末日,當時蔡珠兒在臉書上寫說,這不是世界末日,大罷免失敗,才是世界末日。
我問她,有沒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如果大罷免失敗了?
她說,她是有信心的,但假設失敗的話,我們必須想別的辦法熬過這3年,徐圖再舉。國家和個人一樣,總會有生命的危機和難關,這時你怎麼面對,比怎麼解決更重要。
「如果現在的問題是出在『教育』。我們也只能從教育一點一滴做起,希望更多人可以醒悟,至少改變現在無知無覺的狀態。」
Hannah(大安區罷團「大安強強滾」志工,金融業)
Hannah回憶自己第一次參加「政治」活動,是大學的時候。她跟著媽媽去發自製的新黨宣傳單,她母親是外省人,父親是本省人,家裡都支持藍營。
此外,她沒有涉足政治或社會運動。從小家裡就跟她說只要用功唸書就好,尤其她考上台大電機系時,更是告誡她不要搞政治,因為當時一般人對台大學生的印象,就是參加各種運動。
大學畢業後,她開始關注人權與社會議題。她說:「我小時候可能認為我的成就是因為我的努力,考上台大也是。但是當我學校畢業接觸到社會更多人,我開始感覺,我的成就可能是我擁有的資源,其他人不見得沒有我優秀,只是先天上沒有抽到好籤。」
於是她開始研究社會結構的問題,用捐款參與回饋。她也支持廢死,一開始只是好奇為什麼先進國家都支持廢死?也看了關於蘇建和案等書,後來發現的確警方辦案不夠嚴謹,容易有漏洞,死刑的輕易和生命的重量相比太過草率,因此對廢死才有更多理解。
在政治方面,她投過馬英九,投過第一次選市長的柯文哲,投過時代力量,投過苗博雅。她說,以前她認為,國民黨比較有治國能力,所以總統選國民黨,至於縣市長立委,就可以有彈性,後來她的政治立場開始轉變,主要是受到香港雨傘運動的影響。
和Hannah談話時,發現她有種經由理性思辨後勇於行動的特質。她的女兒說她有個口頭禪:「這是兩件事。」所以雖然她對政治的想法和父母、先生不同,但家人感情是一件事,理念是一件事,彼此尊重對方選擇。只是也有遺憾,大家立場難鬆動,所以很難進行討論。這次因為自己投入很多心血,她想試著說服身邊的人,但對方反應是不想聽這些。她說,即使停在這裡也很好,至少我把我要講的話講完了。
去年青鳥運動是她第一次主動參與政治活動。她說,這可能是因為她的「媽媽的身份」,她是為自己的小孩站出來。在婚前她對政治的關切比較少,後來關切社會政治等議題,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打造一個好的,適合我的孩子生長的環境與國家。」
她說,參與運動以來,覺得台灣是一個充滿民主和公民活力的社會。很多人跟她一樣願意站出來,想要去做改變,喚起其他人對政治的注意。她覺得這在國際上和任何一個國家相比,都是難能可貴的。
作家劉芷妤曾在《端傳媒》發表一篇文章,談她參與大罷免站在街頭時,遇到的性別暴力。我問Hannah是否曾經感到恐懼?
她說,恐懼其實很多,但有沒有最深的恐懼?應該沒有。在街頭做志工時,會擔心被攻擊,像是當她拿出文宣或面紙,對方面無表情或直盯著她看;車子突然停下來,也會擔心是不是要衝撞她;像今天她遞出文宣時,對方甚至揚起皮包作勢要打她。但是必須直面這些感受,如果真的恐懼就不會上街頭了,所以她說,這不是很深的恐懼。
不過有時也會感到灰心。「我們不為名也不為利,為什麼要承受這麼大的誤解?」她說,她相信人性本善,即便家人和她立場不同,但她覺得只是大家對一件事情有不同看法,或是對一個問題,大家希望用不同的方式解決。所以她不能了解,為什麼有人可以對罷團志工,有這麼大的惡意,攻擊謾罵。
或許有一個算最深的恐懼。因為工作關係,她現在仍然必須去中國,所以她父母擔心志工身份會讓她遭致危險。她跟父母說,你們會擔心,應該是知道他們不好,為什麼又會支持跟他們親近的政黨呢?
Hannah說:「不管怎樣,不能因此就不行動,我不能被這種恐懼打敗。」
我問她,有沒有一種恐懼是,這次大罷免的結果不如預期?
她說,當然也會擔心。但是「我們展現了台灣人抵抗的氣勢與力量,應該有嚇阻作用。」而且,有這麼多人願意站出來投入行動,已經是某種形式的成功。這些人散布全台,不只是默默支持,而是站出來,也許可以說這是民主的勝利。她說,每次出隊時,看到熟悉的面孔不斷不斷出現,你會覺得可以認識他們,已經是很大的收獲。
其次,對她來說,只要投注所有心力,做到所有能做的,成敗就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只能坦然接受,畢竟選舉就是這樣。不過不管結果如何,她相信大家還是可以找到方法繼續堅持下去。
現在距離三階投票已經很接近,Hannah說,她解決焦慮的方式就是採取行動。採訪已近尾聲,她還要到總部拿文宣,這時是週日晚上9點半。採訪前她已經在辛亥復興路口擔任陸戰志工一個半小時,然後,和多數人一樣,第二天還要上班。
Momo(松山區罷團「山除薇害」志工,資訊業)
許多大罷免的志工是第一次參加政治運動,但Momo本來就關注政治。以往選舉,如果是她支持的候選人,時間又許可,就會投入當志工,過去她曾幫吳怡農助選過。
但是她強調,這次參與大罷免的人,不是因為討厭或喜歡哪個政黨,而是因為看到去年國會擴權開始,覺得一切非常不合理。先不講法案本身的問題,所謂沒有討論沒有民主,僅是基於對會議精神的尊重,就已經完全超出底線,這也是為什麼大家想站出來。
大概是去年5月,網路開始有集結的力量。那時大家有一個群組,發起人之一就是「山除薇害」現在的發言人阿美,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這就是罷團的前身,但當時還不成氣候,而且也與民進黨無關。
Momo說,之前助選時遇過王鴻薇,知道她選舉結果都不錯,所以能否成功罷免,沒有很樂觀。因此第一階段罷免時,她坦言自己處於觀望態度,只是寫連署書,也問問身邊的人。直到一階快結束時,她忽然覺得好像有可能,這時就覺得自己該多做一點事情。
那時快到農曆年,她要去美國跟家人過年。親戚中有人跟她說,能不能帶一些連署書來?正好沈伯洋那時在美國做活動,她就突發奇想,會不會有些參加沈伯洋活動的人也願意簽連署書?所以她將台灣全部選區的連署書都各印幾份帶去。最後回收十份,在一階結束前送到野火律師事務所,她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加入志工的。
她說,加入志工,除了因為國會亂象種種不合理外,也是受到一階就加入的志工的鼓舞跟影響。
Momo說,大罷免的志工,可以走到現在,真的就是因為無所畏懼無所求。如果是一般政治人物。可能還要計算付出和利益。「可是對我們來說,目標很單純,就是希望將這些不適任的立委拉下來。因為只有把他們拉下來,才有辦法讓現在已經完全走偏的國會緊急煞車。」
甚至,如果大罷免不成功,現在留在席位上的那些人,包括民進黨,搞不好也會跟著沉淪。就像一家公司面對不適任的員工,你把他繼續留在那裡讓他擺爛,其他員工就會覺得,我就跟著擺爛就好。
台灣人民好像忍受度很高,想說反正我忍四年就好了。Momo說,這是錯的,不能讓民意代表有這樣子的感覺。
Momo說,擔任志工以來,經常聽說有人受到攻擊。像板橋有位議員陪志工掃街,一個反對者直接過來就往議員揍一拳,他不對你叫囂,什麼都沒有說,就是直接上來一拳。她說,志工們一直都是用事實或理性訴求,如果有不同意見大家可以討論,不需要暴力相向。以這樣粗暴的方式對待不同聲音的撕裂感,讓她覺得很挫折。
但最讓她挫折的,其實是冷感。今天會有反對者,是因為他們也在維護自己的想法,只是彼此想法不同。但是最無力的是那種歲月靜好無動於衷的人,認為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刪除補助無所謂反正他不領補助,中國威脅也不在乎,只是想維持現狀,過現在的好日子。問題是,要維持現狀,也必須要出點力,就像你即使只是站著,也要運用你的骨骼和肌肉才能站起來。她覺得最挫折的時候,就是不知道如何突破和這些無感的人之間的距離。
Momo說,所謂的亡國感,不是一個口號。對她來說,所謂的亡國感,就是當立委刪凍與國家安全相關的預算,共機不斷擾台,但越來越多人對這些現象習以為常,完全沒有憂患意識。
之前傳出,很多中國人在學校外拍照或直播,她原先沒有關注,直到她女兒學校門口發生這件事。有人說,人家就是直播,又沒有什麼。可是,很多學校是避難場所,這些人是不是來收集資訊呢?不管是不是,應該要有警覺,台灣國民危機意識薄弱,才是她亡國感的來源。
她很早就覺得我們隔壁就是住著一個惡鄰。她之所以幫吳怡農助選,是因為認同他的理念,後來她也參加壯闊台灣的民防課程。
Momo說,參加大罷免團隊後,她最感動的是很多人幾乎是全職做這件事,而且所有人的提議,都會獲得回應,甚至用最快的效率做出來。很多志工,根本不是住在松山區,是來自三重、蘆洲,甚至宜蘭和高雄。他們願意投入自己的時間,就像同島一命。
她也學到很多事情。有一次她在路上宣講,有個人回她說:「為什麼一定要像你講的,我才是愛台灣,愛我的家?」那時她意識到,宣講必須從同理心出發,才不會是單向的。她相信大家都是因為愛現在的生活,怕失去現在的生活,只是我們接收到的資訊不同,所以呈現的方式也不同。
在街頭時,她常被人挑戰:「你們是不是有收錢?」後來她想,這些人的反應可能是來自他們的經驗。他們的人生經驗可能沒有遇過有人願意無私無償的付出。所以才覺得你們做這些事有對價關係。想想也有點可憐。她覺得自己很幸運,總是可以遇到願意無私幫助她的人。
這次大罷免女性志工比例偏高,她認為除了女性自主意識抬頭之外,也認為可能是過去女性經歷過許多不平等的事情,所以對於事情是否不公不義的警覺也比較高,是不是因此就默默轉換成投入的力量呢?
他們也在討論,7月26日三階罷免結束後,團隊是否要解散?大家的反應是,為什麼要解散?大家已經凝聚在一起,代表彼此志同道合,其實民團的概念已經推行很久,也許可以做類似的事情。
不管結果如何,他們希望以原本的力量,繼續改善和幫助台灣社會,未來若有新的倡議也可以執行。
紐約市立大學研究生中心教授James Jasper在1998年曾出版《道德抗議的藝術:社會運動中的文化、傳記與創造力》(The Art of Moral Protest: Culture ,Biography , and Creativity in Social Movements)。書中他提到,社會運動參與者是具有思考能力、創造力、情感與道德感的「人」。他們的抗議常因「道德憤怒」而起,有時則是源自於某種「道德震懾(Moral Shock)」。
這次大罷免,召喚了許多工作與家庭都處在最有壓力時期的女性。或許這是因為國會肆無忌憚的亂象,以及若干立委漠視國家安全,形同中共代理人的作為,在在超出她們的底線,引起她們的道德憤怒。也或許,女性更願意付出一切保護自己的家園,當破壞家園的意圖露出蛛絲馬跡,就像蔡珠兒說的,大家心裡的警鈴響起,她們也因而成為行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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