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3點47分,在赫爾松的聶伯河畔,我們的BMP-2步兵戰車猛然震動後,在零線之內停了下來。片刻之後,戰車上的30毫米自動砲猛烈開火,一道道像是閃亮曳光彈的火光短暫劃破黑暗。隆隆的砲聲像敲擊的鋼鼓在我腦中迴響。車身因後座力而劇烈晃動。就在幾公尺外,我的新聞嚮導和我蹲伏在黑暗中—毫無掩蔽,每次震動都令我們畏縮。這一切持續不到1分鐘。
自殺式無人機追擊 險遭炸藥炸穿戰車
「快上車,現在!動作快!」一名士兵大吼,我們急忙啟動車子,以90公里的時速馳過漆黑一片、滿布地雷的地形。引擎轟鳴。金屬鏗鏘作響。每一個顛簸猛烈撞擊我們的脊椎,車身響著暴力的鼓聲。我們坐在近300加侖柴油和成箱尚未發射的30毫米砲彈上頭。脆弱感令人窒息。只消一枚火箭,一切都將陷入火海。
幾個小時後,回到基地,砲手才告訴我,我們遭到了一架俄羅斯自殺式無人機追擊。如果我們被擊中,無人機上的炸藥會炸穿戰車,這樣的撞擊會使柴油猛烈晃動,這篇報導就到此為止了。砲手咧嘴一笑,彷彿沒什麼大不了—對命運聳肩接受多過於恐懼。當時我並未聽到無人機的聲音。我只有感覺到速度、急迫感,以及受過求生訓練士兵的沉默不語。隆隆砲聲仍在我耳中迴盪。我在得知可能發生的狀況後,不禁背脊發涼。
2025年3月,我隨軍採訪烏克蘭第40旅第一營多次進入零線的任務,包括兩次在聶伯河的部署行動。每次任務,由4名身著野戰偽裝服、步槍斜掛的海軍陸戰隊員,帶著可維持一個月的補給品登上橡皮艇。這條河不僅分隔了領土,也分隔了兩個世界—兩岸都布滿死亡。
戰事依舊慘烈 國際間烏克蘭疲乏卻日深
然而,儘管前線動盪依舊,全球的焦點卻已開始轉移。
近幾個月,以色列和伊朗的衝突升級—以彼此互射飛彈和報復性的空襲為標誌—成了新聞頭條和全球政治焦點。這場危機可能引燃更廣泛的區域戰爭並牽扯全球強權捲入,獨占了國際外交的關注心力。這樣的轉變更加深了國際間所謂的「烏克蘭疲乏」。儘管烏克蘭戰事的慘烈程度與日俱增,媒體報導和國際關注卻已被分散。自2025年年初以來,俄羅斯逐步鞏固它的陣地,在多條戰線升高無人機作戰和砲擊,包括對民用目標的攻擊。這些攻擊在造成衝擊之前,往往悄無聲息,其破壞力巨大,嚴重打擊士氣。媒體的職責依然不變:要留下見證並提醒世界,這場戰爭遠未結束。
於是,零線持續在演變。
「零線」並非單一的地點,而是由部隊和地形所決定的變動概念。對步兵而言,它或許就在林木線之外的壕溝。對砲兵而言,它在有效射程範圍的邊緣。對特種部隊來說,它深入敵境之內。
在札波羅熱,它的樣貌和在頓巴斯不同。沿著聶伯河,零線是河岸和島嶼—處處泥濘、滿布地雷—兩邊都在砲擊射程範圍內。零線沒有固定的地圖,它和戰爭本身一樣都會移動—還有伴隨而來的危險:猝不及防、毫不留情,而且往往難以察覺。
跨越它,就進入了稍有猶豫便會致命的境地,沒有預警,也沒有第二次機會。唯有黑暗、命令,以及你隨車子搖晃前行的喘息聲。
零線交戰後踩過戰友殘缺遺體 百去九生還
這類行動只在夜晚進行。不開車頭燈、也沒有手電筒—只有拖著橡皮艇的悍馬車的微弱車尾燈。悍馬車配備了無人機干擾器,由一名戴著夜視鏡的士兵駕駛,快速行過險惡的地形。在這種時刻,感覺一切都已暴露在外:不管是士兵、機器或地貌本身。你不知威脅來自何處。你感覺它就在蘆葦叢之外的某處移動。即使在一片漆黑之中,仍可清楚感受到危機。危險從未曾真正消散。
在白天,同樣的士兵們持續不懈地接受訓練。我看著他們演練渡河、衝刺操練和裝設詭雷。他們發射火箭彈、迫擊砲,訓練應對混亂情況。他們在殘破的建築物裡研究數位地圖和座標—為將在黑夜裡展開的任務做準備。
在任務與任務之間的空檔,他們會跟家人通話、查看Telegram,在臨時的基地裡洗衣服。不過大半時候他們在等待。等待著下一個任務。等待座標。聽取命令。戰爭的節奏並非持續的戰火。它是一長串的寂靜,由突如其來的行動打破。它是等待、觀望和準備。在長長的停頓中,故事浮現出來—有些透過述說,有些則在沉默中傳遞。
代號「卡塔布」的42歲連長,和我們分享2022年赫爾松反擊戰的故事。報導裡的人多數不方便透露真實身分,只能使用代號。他奉命帶著100名士兵守護一個戰略據點,經歷一波又一波的殘酷攻擊—頭頂砲彈呼嘯而過、步槍和機關槍火力粉碎了林木線,戰壕裡煙霧瀰漫。援軍晚了兩個小時抵達。在這之前,一則無線電訊息警告說:「兩輛俄軍坦克正朝你們而去。」
卡塔布有高大的身材—身高190公分、體重約90公斤—和一顆慷慨的心。煙硝瀰漫中,制服浸漫汗水和塵土,他把自己剩下的3個彈匣分了2個給同袍。空氣充滿帶有血腥和火藥的金屬臭味。在這期間,他的大腿中彈。他已準備好1枚手榴彈,準備解決任何突破防線的俄羅斯人。但救兵趕到。他一瘸一跛走了出來,踩過戰友們殘缺的遺體,及混著血和灰燼的黏膩泥地。100人之中,只有9人生還。話到一半,他的聲音哽咽,眼眶泛著淚。他走到外頭抽菸。隨之而來的沉默中,打火機的點火聲依稀可聞。
代號「布希多」是武器專家,曾在波蘭接受過法國和愛沙尼亞教官的訓練,他告訴我:「兩個才算一個,一個等於沒有。(英文諺語,意指多多益善)」他出任務時,會攜帶至少8個彈匣、4個止血帶、1部無線電、個人急救包、手榴彈、水、無人機干擾器—還有3支手電筒。他的裝備沉重、磨損,但目的明確。被問到他偏愛的武器時,他聳了聳肩,「拿在你手上的那個,就是最好的武器。」
無人機作戰不是輔助的戰術 它就是戰爭本身
每一次部署展開之前,我們在藏身處的漆黑之中等待。手機的微光映照在疲憊的臉龐上—外面的發電機嗡嗡作響,混雜著遠方傳來發射和來襲火砲的轟隆聲。屋內被寂靜籠罩—輕淺的呼吸聲、偶爾的咳嗽聲、野戰偽裝服摩擦的沙沙聲,以及在陰影之間穿梭的流浪貓的輕聲喵嗚。無線電靜電聲夾雜著指揮中心傳來的最新訊息。
被遺棄的感受真實可觸。川普提出了停火提議卻又陸續撤回,軍隊唯一能信任的,只剩下他們的指揮官。對他們而言,政治只是噪音。美國華府搖擺不定的態度—不管是川普善變的承諾或是歐洲謹慎的外交—感覺太遙遠。唯一要緊的是指揮官的命令。
在外頭,一部探路者(Pathfinder)休旅車已準備就緒。一台無人機掃描儀和對講機放在儀表板上。但這些裝備終究有其侷限。很多無人機飛行時使用的是無法偵測的頻率,而光纖自殺式無人機沒有任何警訊。無人作戰—來自陸、海、空的無人機—已經重新定義這場戰爭。它們執行偵察、打擊和殺戮。車輛架上了無人機干擾器。士兵們改裝電池組,用3D印表機打造炸彈外殼,並改造商用的裝備。
在2024年,烏克蘭總共製造了約200萬架戰鬥無人機,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無人機生產國。隨著戰場需求增加國內生產,這個數字在2025年預計會提高到450萬架。烏克蘭軍方在當地時間6月1日,發動一場精心策劃了18個月的攻擊行動,行動代號為「蜘蛛網」,透過運達俄羅斯領土的祕密貨櫃,從貨櫃裡成功使用117架無人機攻擊俄羅斯5處空軍基地,至少13架俄國戰機遭破壞,重創俄軍。
在戰場上,敵人可能是一個信號、一個影子,或頭頂上一個咻咻的聲響。這場戰爭不再只是扛著步槍的士兵,那些從天上監視的機器也成了參戰者。
每次任務之前,士兵們要先測試無人機干擾器,為BMP-2戰車準備30毫米彈帶,給AZP S-60防空炮裝填57毫米砲彈。其他地方,簡易組成的空中火力—燃燒彈、熱能彈、高爆彈—也準備就緒。電池重新組裝以延長續航距離。無人機作戰不是輔助的戰術。它就是戰爭本身。
不過在高科技的無人機戰爭裡,老舊的蘇聯時期武器在戰場中依然很管用。烏克蘭把所有能拿到的東西都拿來利用—重新整修、改造,然後擊發。
AZP S-60是1950年代由蘇聯製造,可由公路運輸的拖式防空炮,曾經在諸多華沙公約國家被廣泛使用。如今在赫爾松,它被重新改造—架在卡車上朝聶伯河對岸開火。原本是為防空而設計,如今用在打擊地面目標。
在一次任務中,兩門AZP S-60防空炮深入零線之內,鎖定目標、已準備朝河的對岸發射。緊接著命令下達:行動取消!行動取消!我們匆忙爬上車。遠方火光四迸。幾秒鐘之後,我們聽到火箭彈從頭頂呼嘯而過,並在更遠處爆炸。我們全速撤離。撤離的速度與混亂,與布署時的精密和謹慎形成強烈對比。
這提醒了我們:零線順著它的律動變化。計畫在轉瞬間會有變動。即使是最精心布設的武器,也可能隨砲火來襲而消聲匿跡。接著,同樣在頃刻間,下一個任務又開始了。
往零線前進的路上,我們行經一路廢墟:纏結的灌溉管線、傾倒的住家、遠方飄著濃煙。我以為是火箭彈,結果是一部燃燒中的卡車。不過我們明白它的信號。地平線上的閃光意味著有火箭來襲。光速總是快於聲音。短短幾秒內,一架嗡嗡打轉的除草機—FPV自殺無人機—就可從天而降,撞擊地面,隨後是如鋼鐵在熔爐內炸裂的轟然巨響,迴盪在開闊的原野。但我們持續行進。速度加快,身體壓低。
有一次,我看到一艘被拖上岸的橡皮艇裡頭,士兵們正在查看林木線,同時間其他士兵則手持步槍進行掩護。他們知道每次渡河都有喪命的風險。回到藏身處之後,在僅有微弱紅色頭燈的黑暗中,他們抽菸抽個不停,然後喝水、把水倒在頭頂上。這是一種儀式。一種紓解的動作。
零線不只是一個新聞標題。它是我所見所聞,它是我生活過的所在。它是介於光明和黑暗、分隔已許的承諾和未履行的援助之間的界線。烏克蘭不是為某種象徵意義而戰。它為生存而戰。它是軍靴踩在毀棄田野的嘎茲聲。它是漆黑藏身處的手機螢幕亮光。它是火箭發射前的寂靜。它的記憶被現實磨得傷痕累累。
赫爾松和台北的距離 比想像還要近
自俄羅斯從2022年入侵烏克蘭以來,我已經十度自費走訪戰事前線。我在烏克蘭所見證的,很可能預示我們眼前的未來。赫爾松和台北的距離,不管在戰略上或在實存上,都比想像還要近。
這樣的感受,在2025年7月4日俄羅斯發動開戰以來最大規模的無人機和飛彈聯合攻擊後,變得益發強烈:1天之內,有539架無人機與11枚飛彈襲擊烏克蘭全境。這次的攻擊,就發生在美國總統川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丁通電話的數小時之後。雖然二者間的關聯性無從確認,不過多家媒體都指出了這時間點的巧合。台灣社會多少也有「烏克蘭疲勞」,人們對戰爭消息有種遙遠、不及人身的感受。身為深入過零線的見證者,當天早上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不禁心頭一沉。所有的記憶瞬間湧現—無人機的嗡鳴、地面的震動,以及難以忍受的等待。
我只盼望同樣的狀況,永遠不會發生在台灣。
相關文章
愛在兵凶戰危時4/等了20年不能結婚 「誰叫你愛上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