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老家園如今已有32戶,這天其中幾個家庭至社區門口大合照。
鏡週刊 2025.07.14 16:20 臺北時間

【鏡相人間】我們的第二家人 自閉症家庭的移居與共居

記者|鏡週刊

他們的小孩不是「非常律師」,也沒有「雨人」般的驚人算術天分,他們,是一群平凡自閉兒的家長。在歷經沒有盡頭的疲累之後,他們選擇共居。近年,全球自閉症人數快速增加,既有社會體系卻難承接這些有千百種異質樣貌的特殊孩子,從求學到成年後的照護,都是難題。這群家長們移居到林口社會住宅,比鄰而居,試著打造一個彼此理解、相互照應的家園。

小羽媽與我們約在住家附近的丹堤咖啡,天冷風大,她帶著女兒小羽抵達,卻表示想坐戶外,「我剛剛有先看過,戶外座沒人。」

我們走出去,唯一的戶外座卻正巧有人坐下。小羽媽急了,問那人願否換到室內座,對方搖頭。小羽媽一臉沮喪,不安地帶著小羽步入室內座。

自閉兒越大,家長越累

倒是最近人人看到小羽媽,都是大大一聲「恭喜!」像是她中了什麼樂透大獎,原來,她申請近2年,最近終於能搬進新北林口的「雙老家園」,「大家都說『太好了!妳居然有排到。』」

我們剛碰面時,小羽媽要小羽向我們打招呼,小羽猶豫了一會兒,純真和善的臉龐終於慢慢吐出2個字:「你好。」然而我與她眼神接觸大概只半秒鐘,她的臉就轉向別處。

小羽有中度自閉症。近年,隨著人類對自閉症的了解與重視,越來越多潛在的自閉症被發現,使得全球自閉症人數快速增加,以台灣為例,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自閉症者至2023年底已達2萬人。

小羽媽與小羽是剛搬進社區的新居民。

伴隨的,是日益迫切的教養及照護難題。小羽是統計數字中的一位,1歲半就症狀明顯,「她有三不原則,不聽、不看、不理你,只專注她想要的東西。」如今27歲的小羽有些微口語能力,極限約10個字。如同許多自閉兒,小羽原本無法說話,如今至多10個字的能力,是6歲起每週固定去一間工作坊,持續至高中方習得,一路共花費300、400萬元。

青春期起,小羽偶爾情緒不穩,「她沒暴力行為,但會大叫、跺腳。」這是自閉兒常見的「情緒行為」。小羽媽說:「自閉兒越大,家長越累,她會突然很生氣,可能是忽然想起3、5年前的事,就生氣吼叫、跺腳,但她長大了,拉也拉不住。」就像此時,我們訪談半小時後,小羽開始坐不住,大叫一聲。周邊似乎投來幾抹異樣眼光。小羽媽安撫小羽。又過半小時,小羽又大叫一聲,我們決定離開現場。

同類家庭集中住,小孩較有安全感

小羽媽期待許久的林口雙老家園,是由「自閉症權益促進會」規劃,地點在當年世大運結束後空出的選手村,後來改為社會住宅,國家住宅及都市更新中心從中撥出一些戶數,讓自閉兒家庭能集中住在同一樓層,或樓上樓下,彼此照應。

「那邊資源真的很好,有小作所(類似小型庇護工場)、日間照護中心,還有,鄰居大部分是自閉兒家長,對自閉兒有概念,小孩會比較有安全感。」小羽媽很興奮。自閉症至今仍較不被大眾所理解,當自閉兒情緒失控時,人們往往不知所措。「我們需要團體協助,如果她生氣時有人幫忙,就能制止,她自己也比較有安全感。」因為自閉兒其實也自知失控,無奈壓不住情緒。

洪籽棠則是雙老家園的老住戶,在此已3年,是第二批搬進來的家長,她的兒子也是中度自閉症。搬來之前,29歲的兒子窩在家中近10年,無處可去。

兒子2歲診斷出自閉症,洪籽棠的先生無法接受,夫妻分開,洪籽棠獨自撫養兒子至今。她在婚紗店工作,做手工婚紗、頭飾、手工花,公司叫蘇菲雅,是當年台灣最知名婚紗公司,「以前陳水扁總統的女兒陳幸妤結婚,還有他兒子娶媳婦,都找我們公司,很多政商名流來。但我們公司也因此被貼標籤,國民黨的就不來,呵呵。」

兒子小學下課後可去安親班,國中後無安親班可去,「我就跟老闆商量,讓我4點提早下班去接他。兒子有時會有狀況,老闆很包容我,但還是影響到工作,後來我就改做part time,如果有一些東西非要我做不行,老闆就會寄給我,讓我在家裡做。」

從出生到16歲,完全沒法溝通

兒子毫無口語能力,「從他出生到16歲,我們完全沒有溝通,他沒有辦法跟我溝通,我也沒辦法跟他溝通。」

兒子16歲那年,她聽說士林靈糧堂教會有「打字溝通」體驗課,她帶兒子去。洪籽棠永遠記得那一天,兒子在醫生協助下緩慢地打出許多字,「他說,他有好多話想跟媽媽說,他好開心終於可以透過打字跟媽媽溝通,讓媽媽知道他在想什麼。我真的很感動,現在講起來都還會哭,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就是,你終於知道他在想什麼。」

洪籽棠扶著兒子的手,讓兒子得以打字。

自閉症的光譜極廣,表徵也多樣,共同特質有三:人際互動困難、有某些固執行為、溝通表達困難,其中若語言能力毫無問題,僅有前二項特質,過去稱「亞斯伯格」,如今已無此分類,統稱自閉症。至於溝通困難者,有人會些許口語,像小羽,有人無法口語但能寫簡短字句,有人這兩樣都無法,但能透過打字來溝通,只是多半需有人扶著手協助。洪籽棠的兒子也需要人扶,偏偏洪籽棠不會打字,「我兒子很急,跟醫生說『你們快點讓我媽媽學會打字,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我就跟兒子一起上課,學了3個月。」

3個月後,一個冷冷的夜晚,「我帶兒子在SOGO附近走一走,我問他會不會冷?那天我有帶平板電腦,可以打字。」她拿出平板,試著輕扶兒子的手,兒子以國字參雜注音,一個字一個字打出:「我不會冷,妳不要擔心。」

她說到這裡,眼眶已濕潤,「我那天真的好開心!哇,我終於抓到竅門,怎麼樣讓他打字了。」她解釋,每個自閉兒狀況不同,有的需要有人扶肩膀,有的需要扶手腕,有的是要拉手。「從此以後我們每天練習,他一直跟我聊天,想讓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一個孩子。」

他情緒失控打我,可是沒人阻止

學打字的那3個月,發生兩件事。有天,她帶兒子去台北地下街買東西,「我們這種小孩很敏感,只要被干擾,情緒就容易失控。在地下街時我就感覺他快不行了,趕快帶他出去,到一個公園,然後,我就變成沙包了,他開始打我,情緒失控,之前從來不曾這樣。路人很冷漠,很多人看到我們母子在打架,可是沒有人來阻止,也沒有人報警。後來我鼻梁被打斷,流血,才有一個路過的歐巴桑去報警。」對應如今,若事發在雙老家園,也許不至如此。

隔天,洪籽棠一早7點半出門辦事,9點回家,家門卻是打開的,兒子跑出去了。她趕緊去小七詢問,店員說她兒子有來,拿了一份《蘋果日報》一份早餐,但結帳時沒錢,又放回報紙與早餐便離開。洪籽棠從早上找到下午,也報警,直到下午快4點,兒子才出現在住家附近的烘焙店,一身狼狽。「他看起來很焦慮很害怕,可是我問他發生什麼事,他不肯說。」洪籽棠說,連後來母子學會打字溝通,她一再追問,兒子仍不肯說。

3年後,兒子才告訴她:「我那天心情不好,因為我把妳的鼻子打斷,妳受傷了,我很難過,所以我想練一下看自己可不可以獨立,我就出去走一走,結果越走越遠,迷路了。」後來,一個「好心人」買了麵包與水給他,並帶他返回自家作客,接著「好心人」露出真面目,問他是否中輟生,要他去當買賣毒品的交貨人頭。兒子始終無法回應,那人以為他裝傻,竟把他關進一間黑暗房間,「我兒子很害怕,他以為這次一定會死掉,看不到媽媽了,就一直哭,哭到後來睡著。那男的可能後來發現我兒子是有問題的小孩,才把他放出來,騎摩托車把我兒子隨便丟在一個地方。」兒子驚慌找路,幸而走到一處,記得母親曾騎摩托車帶他經過此處,才得返家。

獨立生活的難題不只糾結兒子,幾乎是所有自閉兒家庭的最深層憂慮。教育問題則是前一關大魔王。毫無口語能力的兒子,其實國小期間一度能開口複誦簡單句子,「他的小學老師把他教得很好,我們放有聲童書給他聽,他後來會跟著唸,什麼『大恐龍,咳嗽了,咳一聲天搖地動』『芭樂芭樂不快樂,長得樣子皺皺的』,甚至可以唸一段課文。」

想學長知識的東西,但他們都不教

只是,國中後就讀特教(啟智)學校,「我發現老師在教他寫1234567,他早就會了,可以寫到幾千幾萬,他對數字很敏感。國中以後他的口語能力就退化了。」自此沒再開過口,甚至開始調皮搗蛋,例如把漱口杯朝窗外扔。16歲學會打字溝通後,洪籽棠才知道兒子在抗議,兒子告訴她:「老師都把我當白癡,我想學可以長知識的東西,可是他們都不教我。」

洪籽棠難過極了,「他是有求知欲的,可是無法開口表達,調皮搗蛋也被老師認為在搞破壞。」即使是特教老師,也沒能理解自閉兒。洪籽棠說,學會打字溝通後,兒子打出來的話語不時令她心酸不已,例如兒子愛吃,洪籽棠制止,兒子回她:「我這輩子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吃,妳還不讓我吃?我也想交女朋友,想結婚,可是老天爺都把我剝奪了。」

但,至少兒子能表達了。洪籽棠說,學會打字溝通後,兒子的情緒明顯穩定不少,「他的情緒有得到釋放,因為想法跟委屈被理解了。你看,如果讓你一年都不能講話,你會怎樣?」

洪籽棠與兒子住在雙老家園已3年,她說,兒子非常喜歡到社區的小作所上班。

如同不少自閉兒的處境,兒子高中畢業後就待在家,無處可去。有的自閉兒會進入社福機構設立的「小作所」 ,類似庇護工場,那兒提供心智障礙者訓練基本能力,也是自閉兒與社會連結、參與社會的重要管道。但得碰運氣,小作所名額長年供不應求,即使排隊等到了,小作所的教保員通常對智能障礙者極有概念,對自閉兒卻未必理解。

洪籽棠說,兒子先前在小作所就不太適應,幸而搬到林口雙老家園後,社區一樓就有一處小作所,且這邊的教保員對自閉症有概念,「我兒子現在好喜歡到小作所!他找到成就感,連颱風天都想去上班,哈哈。」

過去,為了照顧兒子,洪籽棠犧牲自己喜歡的全職工作,最後還提早退休,開了一間咖啡簡餐店,方便顧兒子,無奈遇疫情,慘賠數百萬元收場。如此疲累,因為另一半逃了,這是不少自閉兒家庭的實況,雙親之一必須辭職,全心照料,有的父母在難負荷下會選擇逃避甚至逃走。

楊鎮財也曾經是想逃走的父親。但現在的他,是林口雙老家園的靈魂人物,熱心奔走。

楊鎮財如此描述前半生:「我6歲開始撐家,我爸是軍人,長年駐營區,我媽媽、妹妹是中度智能障礙,外婆跟我們一起住,會煮飯給我們吃,可是她一天固定只煮2餐,所以小時候我一直以為人一天只吃2餐。大家叫外婆『肖仔』,現在稱『思覺失調』。」

國中畢業他去鶯歌陶瓷廠上班,「每天早上7點打掃到晚上6點半,靠加班一個月賺7千元,一年後我16歲,賣掉舊房子加上標會,每個月還款5千元,用我爸名義買了兩層樓透天,因為我們全家一直擠在一間12坪老舊平房,下雨會漏水、颱風來屋頂會翻起來的那種。」

他極度拚命,想帶著全家脫貧。妹妹國中畢業後,他把妹妹帶來工廠,「她智能不足,但還是可以洗鍋子、盆子、掃地。我用她的薪水,幫她買最貴的儲蓄險,年繳6萬元,這樣以後就算我走了,她也有錢生活。」全家漸入佳境,他欣慰笑道,最意外是妹妹後來結婚了,「她竟然嫁出去了!呵呵。」

員警說女兒有傷人危險,須強制送醫

楊鎮財自己20多歲結婚,與太太生下2孩。只是,小女兒出生後有異樣,醫生診斷是聽障,小女兒戴上助聽器。2歲多,「有天我回家,把摩托車上的塑膠袋拿下來,女兒聽到聲音,回過頭看我,但我發現她當時沒戴助聽器,怎麼聽得到?」他恐懼地與太太連夜帶女兒到桃園署立醫院,再轉台北馬偕,最後醫生說,女兒是自閉症。

「我的世界整個崩塌。我一直非常努力,不想認命,我真的很想翻身!但怎麼還是這樣?」楊鎮財難以接受,開始逃避,瘋狂工作,每天7點出門上班,晚上8點才到家。女兒只靠太太一人照顧。

一晃眼女兒小學四年級,有天太太實在忙不過來,對他說:「麻煩你去接『我女兒』回來。」楊鎮財不得不去八里教養院,女兒下課後固定來此職能訓練。他走進長廊最後一間教室,女兒正在踩跑步機,一位年輕老師站在女兒後方,雙手扶著跑步機的扶桿,保護女兒。

「我看到這個畫面,在長廊的板凳上坐了好久,我何德何能?有這麼好的老師在照顧我女兒。體適能課結束,老師帶女兒走出來,我只跟她說謝謝,我說不出話。回家路上我邊騎摩托車邊哭,一直哭到家門口,才把眼淚擦乾。」

此後他判若兩人,天天接女兒回家,甚至開始參加自閉兒家長聯誼活動。女兒長大後,他意識到女兒畢業後將無處可去,與幾位家長成立「自閉症權益促進會」,多年後一同打造林口雙老家園。

楊鎮財手上是女兒畫作,女兒安靜坐在陽台旁的搖椅。

雙老家園不只提供自閉症家庭居住,更提供學習與工作機會,例如「繁星學院」、小作所,甚至自閉症家庭極需要的臨托中心。育成基金會也在這棟樓設有日照中心及另一個小作所,擴大了自閉兒的去處。楊鎮財補充:「了解自閉症的教保員太少了,所以我們也開課訓練教保員,現在這裡已經有很專業、懂自閉症的教保員。」

他感慨,人們對自閉症的瞭解太少,例如去年初,某天他叫女兒去倒垃圾,但女兒出門許久未歸,手機定位確認人在超商,「我去超商,發現好幾個警察正圍著我女兒,女兒一臉驚恐,原來她想買筆,可能想問什麼但無法表達,就用手用力拉一個男店員的衣袖,店員嚇到,報警。」

員警告訴楊鎮財,女兒有傷人的危險,已通報衛生局,須強制送醫。「我問可不可以不要送醫,我是她爸爸,我人都在這邊了,帶她回家就好,自閉症又不是精神障礙。但警察堅持按SOP走,我只好跟女兒一起上救護車。我又氣又難過,我不怪超商,他們對自閉症不了解,我後來有帶女兒去超商道歉,但自閉兒越來越多,警察應該要對自閉症有概念,卻沒有,可見沒有宣導。」

有特殊天分的自閉兒,現實中是少數

相較於智能障礙、思覺失調等傳統類型,人們對自閉症的了解至今有限。30多年前的《雨人》是早期論及自閉症的美國電影,近年韓劇也關注此議題,《雖然是精神病但沒關係》、《非常律師禹英禑》都極受好評。影視作品中自閉兒常有算數、記憶等特殊天分,但現實中這類自閉兒是少數,所謂「高功能」自閉症也僅是智能處於一般值,而非天才。約3成自閉兒有智能障礙,有些自閉兒並會出現過動或妥瑞等其他症狀,稱為共病。

此外,成年後仍無法獨立生活的自閉兒高達7至8成,因此早在20多年前,就有幾位家長為了家中成年自閉兒,遠赴花蓮打造自給自足的「肯納莊園」,如今家長們年邁,並意識到應集結更多家庭,近年他們在桃園龍潭蓋屋,打造「肯納雙老家園」。

鄭文正一直想在林口雙老家園附近打造一塊自給自足的農地。

只是,想入住得在龍潭購屋,經濟狀況不許可的家庭難以加入。林口雙老家園則是租用社會住宅,構想出於自閉症權益促進會的創會理事長鄭文正,人稱「鄭爸」,他回憶,20多年前赴美參訪一處自閉兒家園,「叫苦甜農場,很大的社區,有操場,有畜牧、養馬、種菜的地方,提供自閉兒生活與工作,自給自足。但沒有半個家長。」西方小孩18歲後就被認為該獨立,制度也依此設計。「可是農場的執行長說,每個禮拜一這些孩子從家裡回到農場時,心情都很不好,因為還是會想著家裡。18歲對這些自閉症孩子是沒有意義的,他們不會因為滿18歲就想獨立。」

鄭文正的兒子也是自閉兒,「我65歲時就想,我再不出來做些什麼,兒子將來怎麼辦?他們需要一個溫暖的、有安全感的生活環境,我也希望以後如果我不在了,兒子還有所謂『第二家人』能在旁邊陪伴。」他說出了所有自閉兒家長最憂心的恐懼。

自權會向政府爭取許久,終於在2020年得以入住林口社會住宅。起初僅8個自閉兒家庭,後來反應良好,越來越多家庭希望加入,例如洪籽棠是第二批,小羽媽則是最新入住的一批,如今社區已有32戶自閉兒家庭,「外面還有10幾戶在等。」

董明芬與兒子,中間為兒子所繪作品。

董明芬也是最新入住的一批,她的家中滿是兒子畫作。有的自閉兒喜歡畫畫並頗具天分,董明芬的兒子正是如此,她曾幾次替兒子報名比賽,都得獎,兒子小學四年級便賣出第一幅畫作,對方出價3千元。兒子高中時,「有一家台中的畫廊跟我兒子簽約,那家畫廊很好,專門賣身心障礙者的畫,畫廊老闆的小孩也是特殊小孩,罹患罕病。」至今董明芬兒子已售出多幅畫作。

洪籽棠的兒子、楊鎮財的女兒也都喜歡畫畫。繪畫,像是這些難以開口的自閉兒表達意念或情感的通道,也像是他們在被教育體系一再否定後,能證明他們亦有出色能力的某種證書。董明芬回憶,兒子高中就讀特教學校後,「遇到不好的老師,就沒有持續去學校,有一半的時間待在家,我自己帶。」

家長百年後,孩子由社區互助看照

自閉兒的受教權很吃運氣,小羽媽也對我們說,小羽的國小、國中老師都很好,但高中就讀特教學校,小羽偶爾覺得無聊跑出教室,導師卻無法理解,許多活動也不讓小羽參加,「他們不知道小羽會不會,就認為她都不會,連我說小羽會直排輪,他們都不相信。」

教育體系仍未跟上,照護系統亦然。林口長庚醫院兒童心智科醫師倪信章說,自閉症從被納入正式診斷、到醫界積極投入,不過是這幾10年的事。一般認為自閉症屬於大腦神經系統疾患,但倪信章補充,如今北美學界有不同觀點,「提倡神經多樣性者主張,每個人的大腦神經系統表現千變萬化,自閉特質屬於神經多樣性的一種,並非異常或缺陷。」他說,相關討論仍持續中,但不論未來結論偏向哪邊,自閉症或自閉特質者都需要社會的接納與協助。

倪信章說,由於自閉者的異質性很高,臨床表現變化性也大,照護上特別困難,「從能力很好到能力困難的都有,每個人的特質也很不一樣,有些是感官很敏感,有些是社交互動有困難,有些情緒波動大。」過去,多數照護系統主要是針對智能障礙或思覺失調者設立,「未必符合成年自閉者的需求,因此自閉者家長往往非常辛苦。也不是只有台灣,這是全世界自閉者家庭的共同困境。」他解釋,少數國家如社福制度完善的北歐,有自閉者社區,訓練成年自閉者得以在社區獨立居住、生活,但大多數國家仍在苦思照護對策。

他說,若能讓自閉者家庭比鄰而居,確實能改善一部分自閉者家庭的困境,「例如住樓上樓下,那麼自閉者在哭鬧或有情緒時,家長比較沒有心理負擔,也能互相照應,就是一群互相了解的夥伴。就我所知,台中、高雄也有團體在推動類似作法,利用社會住宅去發展雙老家園。」

「繁星學院」裡,鄭文正(前右)的兒子(前左)在女老師扶著肩膀下,試著打字溝通。

林口雙老家園中,有一戶住宅較特殊,客廳是「繁星學院」,提供一些課程例如打字溝通,內有4個房間,多數時間空著。這4個房間正是雙老家園成立的最終目的,家長百年後,孩子可入住這裡,由社區家長互助看照。

1年前,監察委員王幼玲開始在假日帶兒子入住其中一個房間。王幼玲的兒子是重度自閉症,疫情期間出現嚴重的情緒行為,偶爾會大力推倒爸媽,王幼玲只好將兒子送到照護機構。「但禮拜五要帶回家,禮拜一再送回機構。」週末假期對她是一大難題,她曾被兒子推倒骨折,丈夫又在去年動手術後一度病危,最近才穩定,她不敢再冒險讓兒子在家中住上3晚。

「雙老家園假日常辦活動,像家長帶自閉兒一起出遊或登山。我有時也會買菜去那邊煮飯,煮一大桌大家一起吃,兒子會幫忙洗菜、洗碗、收碗,他喜歡做家事。」她說,假日的兒子很明顯笑容變多了。

王幼玲(右)去年開始在假日帶兒子(左)試住雙老家園其中一個小房間。兒子未來的居住與照護問題,始終令她憂心。

孩子間開始有友誼,會互動甚至拉手

「自閉兒狀況多,容易被鄰居投訴、嫌惡,但這邊的家長可以彼此理解。這邊設施完善,卻又不像機構,家長可以自由帶孩子出入社區。慢慢的,你會發現孩子之間開始有友誼,他們以前對人的眼神接觸或身體語言,都會離得很遠,但現在慢慢會有一些互動,甚至拉手。他們普遍容易焦慮,一個友善的好環境,可以降低他們的焦慮,家長也可以守望相助,比較沒那麼累。」

沒有盡頭的疲累。不過,剛搬進來的小羽媽卻不經意地與我們聊起一個數字,「自閉兒的平均壽命比一般人短,以前有個統計數字是大約50歲,滿多是意外死亡,因為他們比較控制不住自己,情緒一來就衝出去,因此被車撞或發生其他意外。」

小羽媽收到的資訊未必完整,不過自閉症平均壽命確實比常人短7至15年,總之,她最後話一轉,像鬆口氣地說:「50歲我可以接受,因為我也照顧到差不多了。我們最怕的是他們沒有人照顧,為什麼要搬去林口,也是想說大家可以互相照顧。」令人哀傷的壽命數字,在自閉症照護體系仍難完善前,在她心中竟成了某種務實的黑色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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