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不是鐵人,工作上遇到壓力時,也需要一個安全的舒壓出口。(意象圖由ChatGPT5依指令生成)
鏡電視公評人 2025.09.19 13:35 臺北時間

記者的心理健康,誰來守護?——從德國「Projekt Helpline」談台灣媒體的制度想像

作者|外部公評人翁秀琪

新聞專業的核心價值,不只是「揭露真相」,也是「守護公共利益」。但若記者本身在心理上已經崩塌,他又如何守護真相?在這個意義上,照顧記者的心理健康,本身就是新聞專業的一部分。

在台灣,關於新聞專業的討論,往往圍繞在「假新聞」、「媒體壟斷」、「收視壓力」這些結構性的問題;而關於「媒體公評人制度」的倡議,也時常聚焦於如何建立一個與閱聽人對話、接受外部檢視的渠道。但我們或許忽略了一個更為隱密卻真實存在的層面——記者本身的心理健康。當新聞從業者長期暴露在高壓環境、仇恨言論、甚至創傷性素材下,他們的心理狀態,往往直接影響新聞的品質與媒體的公信力。

其實關於記者身心健康支持系統,不論在國內外都有一些具體實踐案例,可供媒體組織參考。我在今(2025)年4月的一篇文章〈新聞媒體應該建立記者身心健康支持系統〉[1]中,已經介紹了一些包括國內外媒體的具體實踐案例,有興趣的讀者可以自行參閱。

最近則是讀到德國「Projekt Helpline」的案例,讓我心有戚戚焉。這是一條專為新聞工作者設計的心理健康熱線,由新聞界自律組織與專業機構合作推動。它不僅是一個心理急救的資源,更是一種制度化的文化訊號:新聞人有權利、也有需要被照顧,而不是永遠要硬撐下去。這樣的做法,對於台灣媒體而言,或許正是一面鏡子。

德國的實驗:新聞人專屬的心理健康熱線[2]

德國的「Projekt Helpline」誕生於 2023 年,由 Netzwerk Recherche[3](德國調查記者協會)與 Dart Centre Europe[4] 共同推動。它的設計理念很簡單卻也很突破:為新聞從業人員提供一個免費、匿名、低門檻的心理支持管道。

不同於一般的心理諮商,這條熱線並不是由精神科醫師或心理師直接接聽,而是由受過「心理第一援助」訓練的新聞同業擔任志工。這些「同行支持者」(peer supporters)本身就是記者、攝影師或編輯,他們了解新聞工作的壓力與文化,能以同理心傾聽,並協助辨識問題、提供資源轉介。對於許多記者來說,和「懂新聞業的人」談心,比直接跨入醫療系統更容易開口。

更重要的是,這條熱線的設計考慮到新聞工作的不穩定性。它服務的不只是大媒體的正式員工,也包括自由記者、攝影師,甚至在德國的流亡記者。這些人往往沒有公司內部的員工協助計畫(EAP[5]),一旦遇到心理困境,往往只能默默承受。Helpline 的存在,正是要彌補這個缺口。

這樣的制度,並非憑空出現。它的誕生,經過了長達一年半的籌備與需求調查。推動團隊舉辦了七場圓桌會議,邀請來自廣播、報紙、地區與全國媒體的記者與編輯,討論壓力來源與可能的支持模式。他們也與心理健康專家合作,確保制度設計符合專業倫理。這種「自律結合專業」的模式,讓 Helpline 既保有新聞人的同儕特質,又能連結專業心理支援。

然而,Helpline 也面臨挑戰。它的使用頻率並不高,每週平均只有一、兩通電話。部分原因是新聞業仍存在「要堅強、不能示弱」的文化;部分原因是知曉度有限。再加上資金依賴基金會與政府補助,目前只確定能運作到 2026 年。這些困境提醒我們:心理支持不是一蹴可幾的制度,它需要文化轉變與長期資源。

台灣的現況:有公評人,卻沒有「守心人」

對照德國,台灣近年來討論較多的是 新聞公評人(ombudsman)制度。我曾在評論中指出,《鏡電視》、《華視》等已有外部公評人的實驗。公評人的功能在於 接受觀眾申訴、檢視新聞爭議、提供透明的回應與建議。這是一種「對外」的問責機制,有助於改善媒體的公信力。

然而,我們鮮少從「對內」的角度來思考:當記者本身承受龐大壓力,當新聞室裡的人已經在心理健康邊緣掙扎時,媒體有沒有責任建立支持機制?在台灣,新聞業的勞動環境大家耳熟能詳:長工時、低薪資、強烈收視率/點閱率競爭,還要面對網路輿論的無情批評。遇到災難、社會事件時,記者第一時間衝上火線,拍下最殘酷的畫面,卻往往沒有人問一句:「你還好嗎?」

更何況,台灣自由工作者比例高,許多記者轉向網路或獨立平台,幾乎沒有任何勞健保之外的支持網絡。這些人正如德國 Helpline 所注意到的「邊緣記者群體」,卻在台灣完全沒有制度支撐。

也就是說,台灣在『外部問責』(公評人)方面已見萌芽,而『內部支持』(心理健康)雖已有部分媒體(如《報導者》、《天下雜誌》)起步推動,整體仍亟待深化。

借鏡德國,台灣能怎麼做?

那麼,德國的 Helpline 給台灣什麼啟發?我認為有至少有三個層面值得借鏡:

一、建立「新聞人專屬」的心理支持管道

台灣的心理健康資源本就不足,更遑論針對新聞工作者的特殊需求。如果能在新聞工會、記者協會,甚至學術單位中,設立一條「新聞人專屬熱線」,讓記者能在匿名、安全的環境下傾訴,這將是很大的進步。志工可由資深記者、編輯接受心理急救訓練後擔任,必要時再轉介專業醫療。這樣既能降低心理障礙,也能建立同行之間的信任。

二、關注自由記者與邊緣群體

在台灣,自由記者、攝影師、網路媒體人往往沒有正式雇主,缺乏內部福利。若有一個跨媒體、跨組織的 Helpline,能涵蓋這些人群,將填補一個巨大的空白。這部分可考慮由新聞工會、文化部、非營利基金會合作推動。

三、呼應公評人制度,形成「內外並行」的支持機制

公評人制度是「外部問責」,Helpline 是「內部支持」。兩者並不衝突,反而能互補。台灣若能同時建立兩套機制,既讓媒體面對公眾透明,又讓記者得到心理照護,那麼新聞專業將更具韌性。想像一下:一間媒體有公評人向社會報告新聞失誤,同時有類似德國 Helpline 的機制在照顧新聞室內的記者,這將是何等完整的自律結構。

最後的觀點:記者不是鐵人

我常想,新聞專業的核心價值,不只是「揭露真相」,也是「守護公共利益」。但若記者本身在心理上已經崩塌,他又如何守護真相?在這個意義上,照顧記者的心理健康,本身就是新聞專業的一部分。

德國的 Helpline 是一種提醒:記者不是鐵人。他們可以受傷、可以脆弱,工作上遇到壓力時也需要一個安全的舒壓出口。台灣若能從這個案例學到一點,不是全盤照搬,而是因地制宜地設計屬於我們的支持系統,也許有一天,我們不只會有「公評人」替觀眾把關,也會有「守心人」陪伴記者。

這樣的新聞環境,才真正值得我們期待。

[1] https://www.mnews.tw/story/20250421ombuds001

[2] https://gijn.org/stories/inside-projekt-helpline-germanys-mental-health-phoneline-for-journalists/

“Inside ‘Projekt Helpline’: Germany’s Mental Health Phoneline for Journalists”, by Alexa van Sickle (August 11, 2025),Global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 Network.

[3] Netzwerk Recherche 是德國最大的調查記者協會,致力於推動新聞調查報導、提升專業標準並捍衛新聞自由。

[4] Dart Centre Europe(正式名稱為 European Centre for Journalism and Trauma Ltd)是一個英國註冊慈善機構,是致力於推廣「創傷知情新聞學」的專業中心,為歐洲記者提供培訓、資源與支持,協助他們在報導暴力、衝突與災難時兼顧專業與倫理。其經費主要來自慈善基金會與非營利組織的捐助、特定教育與培訓專案的補助,以及研究與出版合作的資金支持,而非商業收入。截至 2024 年 6 月的財報顯示,該中心年度總收入為 £211,943,支出為 £241,338,顯示其運作高度依賴外部捐助與專案資金,並持續用於記者心理健康與創傷報導相關的教育、研究與推廣活動。

[5] EAP 全文是 Employee Assistance Program(員工協助計畫),它是一種由企業提供的支持服務,幫助員工處理心理健康、工作壓力、家庭或財務等問題,以維持身心健康與工作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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